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五）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五）
“叮——” 六楼到了。 电梯门无声滑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渗了进来。 你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地跳动着。 昨晚与父母的激烈争吵像一场恶劣的飓风，过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寂静和深深的悔意。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用那种尖锐的态度顶撞他们。 你踏出电梯，脚下发软。 然后，你顿住了。 家门，是虚掩着的。 一条狭窄的缝隙，透出屋内更明亮些的光线。 他们平时不会这样粗心。 是忘了关，还是……在等你？ 你轻轻推开门，木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餐桌前的那个身影。 林秀芬坐在那里，身上还是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钟点工工作服，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她一只手撑着头，手指按在太阳xue上，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你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她的眼睛是红肿的，眼皮像两颗核桃，眼眶周围弥漫着一片清晰的绯红，显然哭了不短的时间。 那红肿刺痛了你的眼睛。 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她避开了你的视线，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塑料凳，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去扶，只是拎起放在桌角那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包，一副行色匆匆、急于逃离此地的模样。 她的声音甚至有些过分的平淡：“桌上有感冒灵，别忘喝。中午自己买饭吃。” 她低着头，从你身边快步绕过，带起一阵微弱的风，风里裹着她身上淡淡的油烟和清洁剂的味道。 在她与你擦肩而过的瞬间，你喉咙发紧，低声挤出一句：“妈，对不起。” 她的动作骤然一顿。 背影僵硬了一瞬。 你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拎着包的手指收紧。 然后，你听到一声极轻的“嗯”。 接着，门被带上，“咔哒”一声轻响，将你和满室的寂静锁在了一起。 你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挪动脚步，走到餐桌旁。 那盒绿色的感冒灵颗粒静静地放在桌面上。 你伸手去拿，盒子下面，压着的东西露出了轮廓。 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颜色鲜红的一百元纸币。 还有一张从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边缘参差不齐。 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夹杂着一个错别字： 【过节吃好点。】 “节”字写错了，写成了“结”。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无声地流淌。 它们从你麻木干涩的眼眶里溢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圆点。 每次当你对他们积累起足够的怨恨，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否定和压力时，他们总会用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猛地撬开你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部分，让你回想起那些被生活的尘埃掩盖了的、他们曾经毫无保留付出的爱。 这样反复的拉扯，让你对他们，爱也爱不踏实，恨也恨不完全。 像踩在一团湿濡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酸楚。 你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盒感冒灵，用热水冲泡了一杯。 褐色的粉末在guntang的水中溶解，散发出一股带着药味的甜香。 你捧着那杯guntang的液体，小心地呷了一口。 灼热的温度从舌尖蔓延至喉咙，再一路烫进胃里，仿佛也将那些翻腾不休的混乱思绪稍稍熨平了一些。 ------------- 中午，你没有动用那一百块钱。 那张红色的纸币被你小心地抚平折痕，夹进了常用的笔记本里。 你告诉自己，要存起来，等到真正急需的时候再用。 你在厨房里翻找，从橱柜深处找出一包藤椒味的泡面。 又打开冰箱，幸运地发现还剩一根火腿肠和一个鸡蛋。 锅里的水很快沸腾起来，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窗外阴沉的天色。 你把面饼放进去，看着它逐渐变得柔软，然后将切好的火腿肠片和打散的蛋液淋入。 筷子轻轻翻搅，很快，一股浓烈而霸道的香气蒸腾而起，充满了这间狭小的厨房。 这种工业化调制的、被称为“垃圾食品”的香气，此刻在你闻来，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巨大诱惑。 你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那个印着俗气花卉的大碗，里面是热腾腾、铺着火腿和蛋花的面条。 你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那台老旧电视机。 屏幕亮起，播放的正是林秀芬最喜欢看的那种乡土苦情剧。 画面色调灰扑扑的，女主角穿着臃肿的棉袄，正被婆婆指着鼻子骂，眼神凄苦又顺从。 这种电视剧的剧情在你看来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女主角被婆家嫌弃，被丈夫无视，被妯娌陷害，当牛做马，挨打受骂，不仅自己逆来顺受，还连累孩子一起受苦。 整个村子仿佛没有一个好人，而女主角受尽折磨后，总能以德报怨，最终迎来一个强行拼凑的大团圆结局。 林秀芬每次看都能哭得稀里哗啦，你却只觉得难以理解，甚至看得血压升高，胸口气闷。 在你看来，这种人根本不存在，太过悬浮，太过理想化。 怎么会有人被那样践踏，还能像圣母一样只想着为别人好？ 这简直是对苦难的美化，对麻木的颂扬。 你沉默地吃着面，电视里的哭诉和争吵成了背景音。 面条的热气暂时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 吃完后，你仔细地洗了碗，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国庆假期各科发放的试卷堆叠起来，足足有半指厚。 明明只有三天假期，作业量却毫不留情。 你沉默地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白色纸张，像面对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 心底那股熟悉的焦虑和烦躁试图冒头，被你强行按压下去。 你拿出英语和语文试卷，决定先把相对容易的科目做完。 至少下次考试，要有进步。 你在心里对自己重复。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无论父母是否满意，至少你要对得起自己的努力，至少能让自己的心里没那么愧疚。 一个念头又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 如果当时分科时，自己再坚持一点，选了文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你猛地闭上眼，将这个想法硬生生咽了回去。 木已成舟，结果无法更改。 再去埋怨过去的自己，除了将此刻的情绪拖入更深的泥潭，还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让自己再次陷入熟悉的自我厌恶，毫无用处。 ----------- 晚上八点，餐桌上难得地坐满了三个人。 桌上的菜肴也比平时丰盛许多。 一盘油光发亮的烧鸡，一盘酱红色的烤鸭，还有一大盘清炒的土豆丝。 空气里弥漫着rou类和油脂的香气。 然而气氛却古怪地凝滞着。 没有人说话。 只有电视机里传来阅兵仪式的雄壮音乐和解说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温建平和林秀芬都沉默着，只专注于夹菜，吃饭，咀嚼。 动作机械，避免着任何视线的交汇。 你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米饭，烧鸡和烤鸭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 这样的寂静像一块巨石压在你的胸口。 你知道，这凝滞的空气，这小心翼翼的回避，都是因为你昨晚那些任性的、尖锐的指责。 你的话像刀子，划开了这个家表面勉强维持的平静，也深深地割伤了他们。 他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 虽然他们爱的方式如此笨拙，甚至带着伤害，但你知道，在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没有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磨平了所有耐心之前，他们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快乐成长的。 只是现实的狰狞，最终让他们慌了手脚，只剩下“成绩”这唯一一根他们认为能让你逃离他们命运的稻草。 突然，一双筷子夹着一只金灿灿、油亮亮的烧鸡腿，放到了你的碗里。 是林秀芬。 她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放凉了不好吃了。” 你有些怔怔地看着碗里那只硕大的鸡腿。 紧接着，另一双筷子夹着一只肥厚的烤鸭腿，也放进了你的碗里。 温建平的语气硬邦邦的：“就知道吃饭长rou了。下回再考成那样，看我不给你腿打断。” 你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腿，眼眶再次guntang起来，喉咙像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死死哽住。 你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爸，妈……下回我一定能进步……我好好学……” 温建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硬梆梆地说：“最好说话算话。” 林秀芬立刻瞪了他一眼：“我闺女随我，脑子好使！她说能考好肯定能考好！” 温建平立刻回嘴：“随你？随你连大专都考不上！你当年上学的时候整天被数学老师骂脑子笨！” “你聪明！你聪明也没见你考上大学！” “我那是家里没钱供！” 两个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声音不大，更像是习惯性的斗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而你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心里像是被泡进了一缸陈年的醋里，酸涩得发疼，同时又弥漫开一种难言的悲伤和巨大的惆怅。 在很久以前，你们家的气氛并不总是这样压抑，话题也并不只围绕着你的成绩打转。 在你还很小的记忆里，在你们家还住在县城的时候，温建平他很喜欢带你到处玩。 他当时有一辆破旧的银色面包车，开起来哐当作响。 有一段非常模糊的记忆碎片—— 你对所谓“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超市里圣诞节时挂满的、一闪一闪的彩灯和玻璃上贴着的雪花贴纸，还有KFC店里，你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的汉堡和薯条。 那个红色的桶里还送了一个小小的玩具，这一切都让小小的你感到无比新奇。 那天，温建平好像还带着你去坐了缆车，去了动物园看老虎。 具体的画面已经碎裂得拼凑不起来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感觉。 但客厅那个木柜子上，还摆着一张当时的照片。 照片里，温建平还很年轻，头发浓密，穿着一件现在看来很土气的皮夹克。 他笑着，脸颊通红，抱着小小的你坐在他的腿上。 旁边，一只体型庞大的老虎懒洋洋地趴着，脖子上拴着粗粗的铁链。 后来林秀芬翻出这张照片时，笑着说：“你们爷俩胆子真大！敢跟老虎照相！” 温建平那时还会得意地呷一口酒，笑着说：“这有什么！我还坐了过山车呢！就是不让小孩坐，不然我也给温辞带上去！” 这些细节，都是你后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慢慢拼凑出来的。 而当时坐在老虎旁边合影的那种心情，你是半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你只能隐约地意识到，照片里那个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笑得有点傻气的小女孩，曾经是被深深宠爱着的，是一个很幸福的小孩。 在那段还没有被“成绩”这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的时间里，在还没有升入初中，一切都还没有变味的时候…… 夕阳下，你坐在温建平的摩托车后座，手里紧紧攥着一根被他编成的活灵活现的狗尾巴草兔子。 后来，那只草兔子被你宝贝似的塞进了阳台的花盆里，希望能养活它。 炎热的夏天，温建平带你去很远的一个野河边钓鱼，树荫下，你拿着他那个屏幕已经不太灵敏的手机，坐在小板凳上，专注地玩着里面自带的飞行棋游戏。 还有一次，温建平兴致勃勃地带着你和林秀芬去了一片不知道名字的小树林野餐，你还记得他用绳子和木板给林秀芬搭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林秀芬高兴得像个小姑娘，坐在上面荡啊荡，让温建平给她拍了好多照片…… 那些遥远的、蒙着一层温暖金色光晕的童年回忆，此刻清晰又模糊，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故事里的那三个人，都变成了如今几乎认不出的模样。 你想，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是因为那时候，成绩对他们而言，还远远没有重要到现在这种足以颠覆家庭氛围的地步吗？ 还是仅仅因为，当时的你，成绩恰好能满足他们那个阶段的要求？ 还是说，那些回忆在你的脑海里，被时光自动加上了一层过于美好的滤镜，过滤掉了所有的不愉快？ 又或者，是现实太过狰狞，再也不允许那样纯粹的温暖存在？ 如果你的成绩，能始终名列前茅，是否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这个家是否就能重新充满那种轻松的笑语？ 你想不明白。 你只是，非常非常地怀念从前。 你只是，疯狂地渴望一切能够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回到那些裂痕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那个还没有被生活的重压和焦虑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家。 你无比清晰地知道，碎裂的瓷器无法完美拼凑回去。 但一个家，哪怕只剩下一点点笨拙的、不会表达的爱意，就像那两只沉甸甸的鸡腿鸭腿，就像那张写着错别字的纸条，或许就足以将它重新粘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