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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四)

    

阴暗普女也会有人喜欢吗(二十四)



    夜深得像是泼洒开的浓墨,仅余远处街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投下漫长而模糊的倒影。

    大雨不知何时已然歇止,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植物被打湿后的微腥。

    你靠着冰冷的卷帘门,金属的寒意透过湿透的校服面料,一丝丝渗入肌肤。

    天蓝色的运动服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发梢仍在滴水,冰冷的液体顺着脖颈的曲线滑落,蜿蜒没入衣领,带来一阵持续的战栗。

    身旁,贺寻同样狼狈不堪。

    他比你高出许多,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肩背垮塌着,靠坐在同一扇卷帘门上。

    平日里总是清爽蓬松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与颈侧,水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与未干的泪痕混杂在一起。

    他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清澈见底的黑色眼眸,此刻红肿着,失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对面水洼里破碎的灯影。

    寂静在你们之间蔓延,只剩下屋檐残余的积水积聚、滴落的声音。

    嗒。

    又一滴水珠从屋檐边缘挣脱,坠落在你们之间的地面上,绽开一小朵转瞬即逝的暗色水花。

    你抬起眼,望着那处湿痕,目光有些发直。

    长时间的哭泣让你的眼眶酸胀干涩,连带着太阳xue也突突地跳着疼。

    “……所以,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贺寻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清亮,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

    他的话语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这片过份安静的夜色里。

    你看着屋檐上,又一滴水珠颤巍巍地积聚、饱满,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

    睫毛难以抑制地轻轻一颤。

    那滴水,仿佛并非落在地面,而是坠入了你的心湖,漾开圈圈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不久前,你听着他低声讲述。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跨越了年岁,细节清晰得令人心惊。

    故事的主角是你,一个你认不出的自己。

    在他的叙述里,你的沉默寡言被描绘成一种文艺的纤细敏感;你童年时一次自己早已遗忘的“仗义执言”,被他珍藏为勇敢与善良的徽章;你只敢对着流浪猫吐露的心事和脆弱,在他眼中成了温柔美好的象征;甚至你那些被父母师长斥为“不务正业”的爱好——在节奏世界里寻求短暂掌控感的音游、沉浸在书籍构建的避风港、那些只能藏在笔记本里的零碎文字——都成了你内心世界丰富、拥有独特才能的证明……

    他记得你每一篇语文考试的作文,记得你无意间哼出的旋律里的灵气,记得你蹲在老旧巷口抚摸流浪猫时,侧脸那抹让他心尖发软的专注与柔和。

    你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遮掩了其间翻涌又最终归于死寂的情绪。

    以前,他确实总是那样。

    他会缠着你要去读你的语文试卷,用那种亮得惊人的眼神看着你,像是你随手写下的句子是什么了不起的杰作;他会在你沉浸音游时悄悄站在一旁,不是催促,而是带着一种新奇又崇拜的神情;他会在你逗弄小猫时,安静地陪在一旁,目光柔软;他甚至会认真地请你推荐书单,哪怕那些书与他辉煌的理科世界毫不相干……

    这些片段并非虚假,此刻被他一一拾起,串联成一条璀璨的证明他心迹的项链。

    只是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固执地、近乎自虐地将这一切解读为他天性里的温柔体贴,是他对贺琳那份郑重托付的尽职履行——他对谁都好,你并非特殊。

    这份认知,曾是扎在你心底最深、最顽固的一根刺,日夜提醒着你不配得到毫无保留的偏爱。

    此刻,这根刺被他以最惨烈又最真诚的方式亲手拔除。

    预想中的剧烈情绪并未到来,没有释然,没有委屈,也没有欣喜。

    只是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像是长久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后,那空茫的余响。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很成熟,很强大,足够让你依靠……”贺寻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掺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可我,失败得一塌糊涂……我是那么迟钝、自私、幼稚……我把你的沉默,你的躲避,你所有求救的信号,都理解成了你对我的厌倦,我对你的困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流穿过他哽咽的喉咙,发出破碎的声响:“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独自承受那些……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那样对你……凭什么那样对你……甚至,我还一无所知地、一次又一次地……在你的伤痕上……又添了新的伤痕……”

    少年脸上的痛苦和绝望浓稠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垂着头,眼泪无声地滚落,划过早已被泪水和雨水浸透的脸颊,滴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发现的……如果我早点发现……”他反复喃喃着,自我厌弃到了极致。

    那又如何呢?

    你在心底无声地回应,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你宁愿他永远不知道你在班级是那个透明又尴尬的存在——

    那个被吕复轻描淡写一句“有些人脑子就是缺根弦”就轻易定性的“明德之耻”,那个因为成绩拖后腿而理所当然被边缘化、被无声嘲弄的对象。

    你宁愿独自咀嚼这份狼狈,也好过他用同情与怜悯的目光看着你,时时刻刻提醒着你是一个多么失败的弱者,需要被拯救。

    他的世界太过光明坦荡,他的人生顺风顺水,他如何能共情你这份浸入骨髓的自卑与不安?

    他但凡能理解一丝一毫,你们之间,又怎会走到今天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的视线落在身前不远处的一滩积水上。

    浑浊的水面倒映出破碎的灯光,也映出一张苍白、狼狈、写满倦怠的脸。

    头发湿乱,校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在雨停后深秋的凌晨街头,像一只无家可归、被雨水打蔫了的流浪猫。

    他喜欢的,他口中那个“生动”、“勇敢”、“温柔”的人,就是眼前这副模样吗?

    真是……荒谬得可笑。

    你突然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哭泣而沙哑:“你身上……有手机吗?”

    贺寻像是从溺水的梦境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你。

    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慌忙点头:“有。”

    他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屏幕边缘还沾着水珠。

    他解锁后,小心翼翼地递给你。

    你接过手机,指尖冰冷而僵硬。

    你点开短信界面,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速度很慢:

    「妈,对不起,我不该朝你们乱发脾气。我现在在同学家,明天早上我就回家。」

    点击发送。然后将手机递还回去。

    整个过程,你们没有再交流。

    贺寻接过手机,只是紧紧攥着。

    他不再说话,泪水却依旧无声地淌着,肩膀微微抽动。

    他像是褪去了所有“学神”的光环和故作成熟的外壳,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被大孩子欺负、却只能趴在地上偷偷哭泣的男孩,无助又彷徨。

    “贺寻。”你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猛然抬头,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你,里面盛满了卑微的期待。

    你却并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滩映不出完整倒影的积水上,语气平淡:“我相信你的话。”

    你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力气。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不是……那么糟的一个人。”这句话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嘴唇里硬挤出来的,“只是时间太久……久的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忘记那个也曾有过微弱光芒的自己,忘记在那些分数和排名碾压一切之前,你最初想要成为的模样——

    一个或许不那么优秀,但至少灵魂自由、能被自己认可的人。

    眼眶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热发烫,你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逼退那不合时宜的湿意,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继续说下去:“……忘记了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忘记我最初……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最初被他吸引,飞蛾扑火般陷入这场注定艰难的感情,不就是因为他身上拥有着你早已遗失、也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吗?

    那种坦荡的明亮,那种无需证明的自信,那种对世界抱有善意的赤诚……他是你想成为却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现在,你更加清楚地知道,那条路早已对你关闭。

    但至少,在此刻,从这个少年破碎的哽咽和真诚的叙述里,你得以窥见一点模糊的过去——

    你也可以不是父母眼中那个只会做题还做不好的机器,不是同学眼中那个沉闷无趣的木头人,不是吕复口中那个注定是社会渣滓的失败品。

    你相信他对你的喜欢,是真心实意的。

    你也愿意相信,自己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至少,你曾经也成为过别人眼中向往的光,至少你曾经的付出与陪伴,并非全然是一厢情愿的可笑独角戏。

    但是——

    你缓缓吸进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压下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身旁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少年。

    “但是,”你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冷硬的决绝,“我无法原谅你的迟钝,你作为男朋友的……失职。”

    贺寻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他漂亮的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想急切地辩解什么,或是哀求什么,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你在心里想,这就是他和贺琳最根本的区别。

    如果是贺琳在这里,你无需任何伪装,可以将所有最不堪的委屈、最琐碎的不安都倾倒给她。

    她理解你所有难以启齿的敏感和痛楚,她会用那种心疼与愤怒的眼神看着你,骂你傻,然后用力抱紧你。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你的情感锚点,是你的勇气来源。

    如果她在……

    你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些孤立无援的时刻,一步步退让,一点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最终变成现在这副连自己都厌恶的、充满怨恨与嫉妒的模样?

    最初的你,只是怯懦自卑而已。

    后来的你,却因为这段浓烈到灼伤彼此的感情,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因他而起的猜疑、不安、嫉妒,日夜啃噬着你,让你再也看不清自己。

    心底划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你强迫自己继续说完,语气冷寂而坚定:“无论原因是什么,我都无法接受。以后,我们互不相欠了。”

    贺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像你预想中那样情绪失控地大哭或争辩。

    他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

    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

    “我知道的……jiejie……没关系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惊的卑微祈求:“你可以……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一个工具……无论是做什么用的……只要……别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就好……”

    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泛起细密的疼。

    但你只是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天际那抹悄然渗透出来的灰白色。

    “随你。”你吐出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不会心软的。

    在你独自忍受那些冰冷目光和无声嘲讽的时候,他在人群中闪耀,毫无阴霾地对所有人微笑;在你一次次试图从他身上寻找一点确定的、独一无二的价值认可时,他却一次次用他的光芒和“中央空调”的友善,让你更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不配”和“普通”。

    无论起因如何,结果就是,他带给你的后半段恋情,夹杂着太多煎熬与痛苦,让你变成了一个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害怕的、充满负面情绪的人。

    说你自私也好,说你无情也罢。

    你就是这样一个记仇的人。

    伤痕刻下了,就是刻下了。

    天边的灰白色逐渐晕染开来,黎明正在试图驱散黑夜的最后坚守。

    你望着那抹微光,心底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种撕裂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