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虫子

    那晚之后，秦玉桐没有再提过钱的事。

    她在片场待他，与待旁人无异，客气，疏离，恰到好处的温柔，仿佛那个撞破他狼狈不堪的夜晚，只是一场不存在的梦。

    可季扬知道，不是梦。

    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变了。

    比如，他再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

    横店的秋天，短得像个打盹。

    前几天还热得人只想泡在冰水里，一场毫无征兆的冷雨砸下来，气温便断崖似的跌了下去。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泥土腥气的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又湿又冷。

    剧组的拍摄地换到了一片仿古的皇家园林。

    地上铺满了被雨打湿的落叶，踩上去软塌塌的，戏服的厚重下摆很快就沾上了一层深色的水汽和泥渍。

    秦玉桐今天拍的是一场独角戏。

    宠妃被囚于别院，百无聊赖地躺在树下的一张贵妃榻上，看落叶纷飞。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广袖襦裙，外面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妆容凄美，眉眼间染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导演喊了开拍，她便侧卧下去，一只手臂支着头，眼神空茫地望着头顶凋零的枝桠。

    美人如画。

    可画里的人，快要冻僵了。那纱衣根本不挡风，阴冷的风顺着领口袖口往里灌，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只能靠着最后一点演员的职业素养，强行控制着肌rou，不让自己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毛茸茸的痒意。像是有一片不听话的落叶，掉在了她的皮肤上。

    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拂，可镜头正对着，她不能动。

    那痒意没有消失，反而顺着她修长的脖颈，开始缓慢地往下滑。

    不像叶子，倒像是什么东西……在爬。

    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缩。

    她最怕的，就是这种软体的、多足的虫子。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当场尖叫着弹起来。僵着身体，眼角的余光拼命地往下瞟，终于，她看清了。

    一只足有她半个手掌那么大、浑身长着褐色绒毛、色彩斑斓得令人作呕的肥硕虫子，正趴在她的锁骨上。

    那几十只细小的脚，还在不疾不徐地往前探。

    “啊——！”

    她猛地从贵妃榻上弹坐起来，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有虫子！有虫子！”

    “卡！”导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喊停。

    全场瞬间乱作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

    “桐桐姐别怕！”

    浅浅第一个冲了上来，可当她看清秦玉桐锁骨上那只还在蠕动的色彩鲜艳的大虫子时，她“嗷”一嗓子叫得比秦玉桐还响，吓得连连后退。

    “妈呀！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我也不敢碰啊！”

    周围的场务和工作人员围了上来，可一时间竟也没人敢上前。

    秦玉桐是顶级女星，身上金贵得很，万一这虫子有毒，或者谁手重了不小心伤到她，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就在这片刻的僵持里，秦玉桐感觉那虫子又动了一下。

    冰冷的、黏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生理性的恐惧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边缘，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穿过慌乱的人群，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是季扬。

    他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从地上捡起一片宽大的梧桐叶。

    他走到她身前，因为身高的差距，他微微俯下身。

    一股干净的皂角味的少年气息，混杂着林间湿冷的空气，瞬间将她笼罩。

    “别动。”

    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沉稳。

    秦玉桐真的就不动了。

    她仰着头，透过氤氲的泪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少年薄薄的单眼皮微微垂着，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让她微微失神。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轻。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梧桐叶的叶柄，用叶片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到那只虫子的腹下，然后手腕一抖，又快又准地将那只虫子给挑飞了出去。

    那片梧桐叶，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将手里的叶子扔得远远的。

    “没事了。”他说。

    秦玉桐还僵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才被虫子爬过的地方，指尖还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谢谢……”

    “不用。”季扬的视线在她泛红的眼角停顿了一秒，很快便移开了，又恢复了那副有些局促的模样，“我乡下长大的，不怕这个。”

    又是这句话。

    导演见危机解除，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喊道：“休息十分钟！”

    浅浅这才敢凑上来，拿着湿巾，一边后怕地念叨着，一边小心地帮秦玉桐擦拭脖颈。

    她看着站在几步之外，因为周围人投来的目光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季扬。

    初见的慌乱无措，吻戏时的笨拙生涩，便利店里的窘迫难堪……这些画面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他刚才俯下身时，那沉静专注的侧脸。

    像一块被灰尘蒙住的璞玉，偶尔，会从缝隙里，泄出一丝令人心惊的光。

    “你……”秦玉桐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季扬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一样，转身就往人群外走。

    “等等。”她叫住他。

    季扬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秦玉桐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的戏服因为刚才的动作，发髻上沾了一片小小的枯叶。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发鬓，将那片枯叶捻了下来。

    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了他温热的耳廓。

    季扬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褪去了。

    湿冷的风，飘零的落叶，远处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只能看到她。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他的身影。

    “头发乱了。”

    秦玉桐摊开手掌，那片枯黄的叶子，正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