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让他一回
126.让他一回
薛止和时星走后,长策军卫也不再逗留,行礼退场。 暖阁里渥了银丝炭火,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哔啵作响。 祁衡坐卧在榻上,看着江蛮音发怔地望向窗外,她披了青色氅衣,侧脸在月下肤白似雪,眉心却有愁意。 幼时仰头看她,就悄悄发现,不管是烛火还是月光下,都能照着她脸上每一根细细的绒毛。 如今脸庞却柔软光洁,他们一同长大,却总差那么许多。 祁衡叫了声阿姊,声音够轻,江蛮音却还是愣了瞬,眼皮眨了下,怔怔转过头,好似回忆被扰断。 “阿姊在想什么。”祁衡想靠过去,却扯到伤口,眉头皱了下。 江蛮音笑着去扶他,看了祁衡一会儿,抿起唇,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你从前就这么一点高,胃也不好,真是又小又精贵的一个孩子,挺难养活的,我那时一直担心你长不高。” 她回忆道:“还记得旧宫那个靠墙的大立柜吗,上头全是深深浅浅的印子,都是我替你量的。也不知那柜子还在不在。” “在的,被宫人搬去广储司,我还曾去看过。”祁衡也想起当年的情状,苦笑了下,“小时候总生病,很让你cao心。” 刚见祁衡时,他躲在棺材边上的彩幡后头,浑身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眉细睫长的一张脸,瘦瘦小小。 怕鬼也怕人,像不能照太阳一样,胆子实在太小。 江蛮音当时刚进应天府,她是细腻坚韧的性子,对他掏心掏肺,陪他念书,也跟他玩乐。 她策论极差,还怕教不好他,但是祁衡聪明,总会举一反三。 在冷宫里,不能骑射踢蹴鞠,就拿麻绳布料绑两只椅子上,教他跳百索,在树下晒太阳,玩些书院女儿家的游戏。 某次看见墙外高飞的风筝,祁衡满眼羡慕,却不敢说喜欢,江蛮音熬了整三天大夜,做了张飞不动的风筝,他却满意至极,拖着玩了两个月,直到现在还留着。 她嘴馋,冬天攀到树上去敲大盘柿子,祁衡那时还没江蛮音一半高,在下面着急,展着双臂要接她,看得人啼笑皆非。 江蛮音慢慢道:“你少时玉雪可爱,被欺负得可怜兮兮,谁见了不说声心疼。偏她狠心,把你我都抛下。” 祁衡心中一涨,万分酸楚,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讲,可每当下定决心时,又总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他轻轻扯了扯江蛮音的袖子,忍痛靠过去,额头挨着她的手掌,触到点温热,却一点劲儿都不敢使。 江蛮音低头,任他虚虚贴着,沉默着给他揉头理发。 祁衡忽然显出罕见的孩子气,胡乱蹭她的手掌:“母妃能抛下我,可你别抛下我。” 他道自己是个懦弱心虚的小人:“就当我自私,我唯剩下阿姊一人,我不要你也抛下我。” 江蛮音终究还是没忍心质问他。 祁衡腹上的伤口,一看就不是烧琅所伤。 绣春刀外型结合唐刀,轻巧,且刀身狭长略弯。 时星个性嚣张,行事风格凶狠,烧琅是特制之刃,双面均有血沟,刀背带齿。一刀下去,肌理内必会血rou模糊,决没有这么干净利落的伤口。 江蛮音把他哄睡,小心收了手臂,兜上斗篷,融进夜色里。 宴席上的一干人等都被逮捕,签押房还关着许多内宦近卫。苏临砚刚从里头审完人,正拭手,听到背对的门被打开。 他以为是接班的同僚,没回头,继续擦着手:“文书在桌右手,没旁可修的了,带回去早些歇吧。” 那人走向前,步履悄轻,拉长的影子也细,苏临砚顿了顿,视线移到她脸上。 江蛮音没看他,径直走向桌面,拿着他刚写的文书翻。 苏临砚擦净手,开始理起笔筒:“上面写的都是敷衍的官话,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 江蛮音还是没回头,跟他说闲话:“文书记录这种活计也要你来做吗。” 苏临砚把笔墨搁回去,看了她会儿,终于认真道:“因为这样可以留在宫中,等着你传唤,或者,等你来找我。” 江蛮音放下文书,拢着斗篷,跟他的眼神对上了。 青年立在那里,眸光漆黑,气度沉静,有几分疏冷的淡漠。好像方才那句等你来找我这话,不像他开的口。 江蛮音笑了一下,自暴自弃地耸耸肩:“我的心思在你眼里,隔了这些年,也总是写在脸上的吗?” 苏临砚听后,垂了眼,口吻轻许多:“差不多,总还是能看出你在想什么。” 江蛮音整理好思绪,问道:“到底是谁伤了祁衡?” “陛下自己。” 江蛮音不太理解,皱眉:“就为了陷害监察院,此举得不偿失,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错了,蛮蛮。”苏临砚浓黑的眸子望着她,像把她钉在原地,“陛下故意点了烟火戏要看,在路尾派人埋下炸药,当天晚上漏出消息,混乱了监察院的稍子,甚至也骗过我。” “薛止估计以为蛮族要生事,或者自己衙门手下有jian细,临到最后还在盘查,约么他都没想到陛下是搞了一出贼喊捉贼,浑水摸鱼。” 江蛮音只有一事想不通:“可祁衡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把蜡烛吹灭了。 她看不见苏临砚的神色,心里惴惴不安,翻柜子找火石,却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按住她的手背,他嗓音很沉:“祁衡的刀原本不是拿来刺自己的。” 江蛮音懵了下:“什么意思?” “可是杀左使对他来说徒劳无益,陛下又不愿费尽心思做一场无用功,只能抹自己一刀,栽赃过去,你可明白?” “所以……”江蛮音唇边凝住。 苏临砚从袖中拿出火折子,擦一下,点亮了灯盏,接着她的口道:“所以他原本想杀的是薛止。” 缕缕火光染上她的眼睫,江蛮音感慨:“祁衡长大了。” 她心里复杂,于是第一个反应竟是笑:“他以前看见薛止恨不得埋进我袖子里,或者转头就跑。” 苏临砚却摇头,很不赞成:“此计天真,且不论后果,薛止手中的三大营是他自己运作,绝会留以后手,用来反扑。” 他道:“你该庆幸薛止敏锐至极,察觉出了不对。” 江蛮音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忽然来了句:“薛止那样阴魂不散的人,我都没想过他会死。” “回去吧,蛮蛮。”他将灯挑开,放进灯笼里,递给她,“夜深了,你不便再留。” * 戏火之宴由司礼监一手cao纵,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锦衣卫和二十四衙门都因为疏忽职守被降罪。 时星更是重责,按失察论,罚俸一年,禁足整月。 若不是因为监察院那边人脉广阔,且他不知从哪找来了个抵罪的‘刺客’,在刑部当众认罪伏诛,替自己洗清了罪名,要不然真是难以翻身。 锦衣卫向来在御前伺候,包揽首功,如今一朝失职,倒是显得长策军在混乱中冷静妥当,展露头角。 巡防要务属于天子之侍的近卫,被多家眼馋,如今终于让长策军也分上一羹,季长风走在路上都红光满面。 本就是死对头,时星被关在监察院,听到消息,狠狠踹了一脚房门。 回头看到自家哥哥还在慢条斯理喝着茶,更是恼怒:“就吃他们这么个哑巴亏?小皇帝真有意思,我去拉他,他将烧琅往自己腰上一蹭,分明没割到,却沾一身血,讹人呢?我还要给他下跪?我还要给他认错?天大的笑话!” 薛止听了半晌,还挺想笑的,搁了茶问:“当时他身旁就没有别的人?” “场面乱,烟又大……他还刻意倒在屏风后头。”时星琢磨了会儿,觉得不对,“那苏临砚后脚就脱了袍子给人止血,我不信他没发现异常。” 时星长叹一声,断定了:“他们就是一伙的。” “不像。” 时星不解,问他:“为何?” “苏临砚办事缜密谨慎,更在乎朝堂安稳。小皇帝此计,不仅自身凶险,还让鲜卑人猜到大周有内顾之忧。这种事情,他绝不会同意。” 薛止说到最后,啧一声:“这祁衡真是变得和她越来越像。” 时星不解其意:“哪个他?” “往自己身上捅刀子,此等行事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时星还是不懂,嚷嚷问:“谁啊。” 薛止却睨他,凉凉目光打在时星身上,冷道:“你也该长个教训。祁衡现在已经不是八岁稚子,你当他心中没有谋算?他搞出个声东击西就让你乱了阵脚,徒有莽夫之勇,被开刀也是活该。” “他是拿我开刀?他分明是拿锦衣卫开刀。”时星不服气地喊。 薛止在桌边随手摸个橘子砸他:“谁让你爱出风头,若不是我去捞你,怎么,你要跟小皇帝当着诸臣面上骂起来。” “我才没那么蠢。”时星接了蜜橘,闷闷不乐剥着玩,刚露一半rou瓤,忽抬头看薛止,眼里带了探究的亮度。 “只是瞧哥哥对陛下越来越容忍……” 问太多,薛止有点烦。 指尖抵着茶盏,轻轻转动,薛止撑着额,一副闲懒样子:“我杀了他名头上的爹,又葬了他双母,还抢了他的好jiejie,小皇帝恨我是应该。毕竟还要当大半辈子的君臣,此局当我让他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