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小心肝儿
125.小心肝儿
席面吃得差不多了,台上的戏目已从《拷红》唱到《锁麟囊》。夜已深至,漆暗无比。檐下树间挂了一盏又一盏的灯,随风转动,光影浮掠。 时星惯穿浓丽鲜亮的大红飞鱼袍,向来是全金陵最张扬的那位。招招摇摇,十足十的孔雀样。 天天在她这儿吃瘪也就算了,竟还不能还手。 时星趴桌上,怪声叫唤:“要不是我哥……” 江蛮音只在他旁问:“薛止又怎?” 他便转过头,不再顶腔,却也像使脾气般,一个字不肯冒。 江蛮音暗地想,这太监心眼儿真小。 恰在此时,台上悠悠的唱腔断了,堂下掌声零零散散。 圆月、花灯,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堂下女眷在屏风后轻声细语说着小话,脂粉花香,热热闹闹。 一群男人挤挤挨挨露了身,黑袍散发,身量长,脸上皆戴着青面獠牙的魌头面具,在高台上团团围成圈,袖袍里有火焰喷涌。 这火戏炫眼,在黑夜中银光闪闪,直腾腾冲天而上,焰屑四溅,铁花如银水一般沾袍不燃,十分神奇。 鬼面黑袍的戏脸子,手里拎着五颜六色的光蜡纸人。引线点燃,木轮里逐层喷放火花,纸衣凌空飞舞。 这招‘药发傀儡’极难cao纵,是民间火戏,江蛮音都未曾见过。 远处阿图兹已然入了迷,只见他酒气熏熏,几步冲入那队仗中,与鬼面人混在一起,身形潇洒,姿态豪放。 红屑火影让周边明亮如昼,面具人袖中生焰,口中吐火,光怪陆离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浓艳恢恑。 江蛮音很不赞同,捏紧扶手:“荒唐,他要是被烧了身,谁能担当得起,赶紧找人把他弄下来。” 她想扯时星袖子,但飞鱼服的袖口收得极利落,只能去扯他后背坠下来的蝎辫。 时星分神把她手拿开,眉毛一皱:“你休想使唤我……” 江蛮音又扯,力道重了点。 时星真要炸毛了。 他扭头看她,还没来得及发火。风越刮越大,檐上青竹灯盏来回晃荡,猛一下扑碌滚落,不知掉到谁桌上,引出一阵尖叫声。 一簇接着一簇的火光在远处炸开,大多数人都被震傻了,惊慌失措往外逃窜,推搡倒地。 江蛮音早已在第一时刻就被时星掀翻,在撞到桌角之前,后脑也被护住。 周遭乱哄哄的,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时星把她安置在桌下,捡了刀,又拿凉茶水浇了斗篷盖住她:“你别动,也别怕,边上全是锦衣卫。” 外面还在炸,鼻尖尽是火药味,江蛮音心如擂鼓,她忽然想到什么,双眼充了血,掐住时星的手腕:“祁衡!去找祁衡!” 时星空隙看了她眼,也没磨蹭,抽刀在臂间抹了抹,刃光雪亮,转身融入滚滚灰尘中。 禁军在疏散人群,有人受了伤,戚戚哀哀叫着,乱成一团。刺客混入戏子里,寥寥几个,并不算多,但是火药这东西太凶猛,能将人炸成rou泥。 江蛮音心里发着紧,满脑子都是祁衡。 她太担心了,这孩子从小就文雅,长得白净,胆子也跟猫似的,不经吓。 刚想探出去,秋娘子却压着她,不让她起身:“娘娘,陛下身边人更多,你不能急。” 江蛮音在动与不动的边缘反复横跳。她冷静不下来,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本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如今却在想自己会不会添乱。 女官也害怕,瑟瑟发着抖,还是用身体挡住她。 江蛮音从袖中取出匕首,推开鞘,横在身前,终究安静下来。 这里毕竟是宫内,官兵层层固守,行刺只打措手不及。江蛮音听到金吾卫在高声下令,形势已经不再那么险峻。 浓烟尚没散去,视物模糊,江蛮音跟秋娘子互相搀扶站起来。几步外却忽有脚声,江蛮音侧脸一看,身高腿长的黑衣獠牙面,正近在咫尺。 江蛮音不由分说挡在秋娘子身前,想着要一搏,刚起势,却听一副熟悉男声:“哎——娘娘……别刺错了人。” 就这么一个狐疑功夫,男子光指拦住匕背,越贴越近,方寸之间,江蛮音瞧见面具之下的一双狭眼,勾出薄淡弧度,在灯火下暗含笑意。 江蛮音就愣那么一瞬。 于是反手掀下他脸上的青色木魌头,这人没躲,半张脸被獠牙扣住,半张脸剔透洁白。他指尖掠过她发稍,唇角遮不住的促狭,果然是薛止。 江蛮音刚想啐他,薛止从袖中一摸,只见他捏着纸扎的花雀,指尖微笼,在她眼角一晃。 刹那间,纸雀扇动双翅,落在她肩周,火色燃到发稍的那刻,烧起来,呼啦啦炸出亮色的萤屑。 江蛮音眸里映满了盈盈的光星。 屑灰落下时,薛止宽掌覆上去,遮住她的眼。小贵妃睫毛纤长柔软,挠得他心痒。 薛止给她肩头掸了掸灰,颇有意趣地笑:“这火戏比唱的可难太多。怎么样,江蛮音,好不好看,喜不喜欢,爱我不爱?” 心底腾地燃起一股无名火,江蛮音声音陡然拔高:“你再摆出这副混不吝的模样,就别跟本宫说话。” 薛止笑了笑,怨她:“真是没良心。” 江蛮音眼睛一时睁大,怒不可遏:“你拿我取乐之前能不能看看现在的情形?” 她问:“蛮族世子呢?” “喝醉酒倒地上,烂成泥了,炸都炸不醒。”薛止不以为意,将她肩膀掰正了,推着她往前走,“你急什么,这是金陵城,是宫里,外面一只苍蝇都进不来,纵天塌下来,再闹个天翻地覆,也有人给娘娘挡着。” 江蛮音觉得男人真是喜欢说大话,也不怕折了舌头,讥他:“刚刚的火药刺客,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薛止只笑:“臣可不清楚。” 祁衡被移到几百米外的暖阁,精兵早已把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薛止看她着急,还不忘刺人:“又急着见你的小心肝儿呢?” 江蛮音不理他。 宫人清算下来,火药只炸到边上的景石,没在人群,无人死亡。 有些被碎石砸到,倒是受了伤,却也无大碍。臣子亲眷们被锦衣卫一一盘查,估摸要在冷狱待上整夜。 邦交的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江蛮音都想不通薛止怎还跟没事人一样。 秋娘子探完消息回来,倾身在她耳边道:“陛下受了伤,太医正在医治。” “什么?” 江蛮音一惊,想问个清楚,身后却蓦然传来一道干净人声,“贵妃娘娘。” 回头看,正是苏临砚。官袍脱了搭在臂上,垂下半角,露出的地方尽是血污。但仔细看去,他中衣通身的白,一丝伤痕也没有。 苏临砚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的薛止,神色平静:“陛下腰间中了刀,太医要缝银线。他说害怕,他要见你。” 江蛮音屏住呼吸,快步跟上去,跟他一同进了暖阁。 暖色的黄袍压在毯上,祁衡裸着半身,过了这么些年,他也不再像个孩子,肩胛胸膛薄薄的一层肌。 太医刚给金针消毒,闻声,向江蛮音点了点头。 情况紧急,她连忙过去,在床榻下牵起祁衡的手,屏住呼吸。 祁衡紧闭的眼皮睁开了点,额角忍出青筋,唇干舌燥,肤色也比寻常更白。或许是因为发了汗,看到她时,眸底黑漆漆地亮。 江蛮音知道他怕疼,却也没想到这么能忍,针扎下来都不哼。只是抓着她,到最后,两个人的指和腕子都像黏在一起。 太医敷完药,又给他腰背缠上几圈,这才算结束。他擦擦汗,嘱咐了些禁忌,连忙退下了。 没人了,祁衡忍过头,嗬嗬喘着气,将头埋到她胸口,半天缓不过来:“阿姊……” 江蛮音一下掉了泪,连忙抱紧他,泪都落在他发顶:“没事了,没事了。” 祁衡反应过来,松开她的手腕,看了一眼,原本细腻的白腕子,染了满满的淤青,斑驳整圈。 他格外自责,歉疚看了江蛮音眼,虚虚弱弱的,唇上毫无血色。 江蛮音拍拍他的背:“这算什么,你先回忆当时情状,刺客长什么样,从哪里来,还有印象吗?” 祁衡点点头,低低地道:“是他……就是他。” 江蛮音讶了片刻,以为刺客已经伏诛:“这么快?锦衣卫效率有这般高吗……” 只还没等问完,祁衡就又抱紧了她,热乎乎的脑袋伏在她肩窝,跟从前一样,像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小动物。 祁衡压低声音,字句都像从喉咙里闷出来似的,一点点浸在她耳朵里:“左使趁乱伤我,还在隔间受审。阿姊,钟鼓司是他们的人,火药之乱是假象,掌印要害我。” 屋外,有人敲门。 长策军扣押了人,几个大汉合伙绑着锦衣飞鱼服的少年,拖到屏风外跪着。 他的烧琅刀被缴了,两只眼睛红似血,抬头看着祁衡,似是从未受过此等屈辱,满脸不服。 禁军首领低头跪下:“陛下,左使尚不认罪。” 祁衡静静看着她,看着江蛮音的脸唰一下惨白。 他没回头,也没看座下怒火冲天的时星,只是看着自己的阿姊:“我是人证,绣春刀乃凶器,人赃并获,左使还能作何解释?” 禁军略显迟疑:“都督那边……” 撕拉一声,门被分开,有人踏步而来,白晃晃的光洒在脸上,似笑非笑,口气不豫:“我的人,得我说了算。左使,陛下要你认错,你认不认。” 时星心里啧了声,认认真真抬头看了薛止一眼,仔细揣摩他的意图。 薛止又笑:“赶紧说话。” 时星冷静下来,折了个中,信口胡诌道:“绣春刀不止臣一人有,不如陛下给臣个机会,抓了他来,将功折罪。” 薛止抬头望向祁衡,半笑道:“陛下?” 江蛮音看到祁衡慢慢敛了笑容,苍弱秀雅的一张脸,尖瘦的白颌。她记得以前这里有圆嘟嘟的rou,捏一下就会鼓起来,可爱至极。 祁衡抿唇,眼底凝了一丝晦暗的色:“便按掌印说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