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rou

    那晚她没有吻他,可她笑了,笑得很真实,笑得像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在讲台下翻书,抬头看见阳光正好落在她睫毛上的那一天。

    而这就已经足够徐兮衡缓一口气。至少这一晚,他可以睡得踏实。

    伏苓也睡得意外地沉。她是哭着睡着的,眼睛还带着没来得及退去的红肿。但梦境却久违地安静下来——没有剧本、没有高考、没有数不清的“如果”;也没有cao场上奔涌的考生,没有她一遍遍预设的、站在徐兮衡身边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未来。

    她只梦见了以前的事——第一次翻墙,爬去给他送汤时,月亮大得吓人。汤洒了一点在手上,她还笑着说:“烫一烫就好,阿衡喜欢喝。”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明亮,那么无所顾忌地爱着他。

    **

    第二天下午,高考倒计时第三天。六月中旬天黑的晚,晚自习过后,天色渐暗,cao场上的灯还未全部点亮。伏苓靠在走廊栏杆边,披着校服外套,翻着一本做旧的练习册。风穿过长廊,将书页吹起,她随手压住,没有抬头。

    忽然,她眼前一暗。伏苓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徐兮衡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砂锅。锅盖上还冒着细细的热气,红亮的香气随着风飘过来。他的袖口卷到手肘,脸上带着一点汗,像是跑得急,又怕热气凉掉。

    “这个……”他咽了咽唾沫,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擅长开口的局促,“是我妈做的红烧rou。”

    “你不是……一直说喜欢吃这个么?”

    “我昨天给她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做一锅。今天我爸下了班,就骑电动车送过来了。”

    他怕她误会什么,赶紧解释:“我不是……不是想哄你。我只是想你吃点热乎的。”

    伏苓怔在那里,眼前的少年身高一米八五,此刻却站得像个不安分的小孩,捧着饭盆不知该往哪儿放手,眼神躲躲闪闪地看她的反应。阳光从他背后落下来,饭盆盖上的雾气蒸得他睫毛像是洇着水光。

    她的眼睛忽然一热,鼻头一酸,一声不吭地就哭了。

    不是抽泣,不是控制不了的委屈,而是一种终于有人给她一个理由卸下伪装的、轻盈而痛快的崩塌。

    “怎、怎么了?”他手忙脚乱,慌张地想凑近却又不敢,“是不是太香了你饿了?你别哭啊……我妈说你要是喜欢吃,明天还能做……不然我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拿手菜……”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伏苓扑进了怀里。

    她哭得一塌糊涂,脸贴在他胸口,指尖还绕到他后背,把他抱得死死的。

    她的声音哽着:“你就是傻子……”

    徐兮衡被抱得愣住了,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以后不能再吓我了。”她闷着声音道。

    “……好。”

    他把砂锅放在一边,反手抱住她,手掌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像是拍一只快要碎掉的玻璃瓶。

    伏苓一口气哭得太猛,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徐兮衡蹲下来,把饭盆打开,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你……你吃口rou?别哭了。”

    伏苓吸了吸鼻子,边抽噎边拿起了筷子。红烧rou上还冒着热气,酱汁浓香,像是能从胃一直暖到心里。她咬了一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太好吃了。”她边咽边哭,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感谢,像在说:“你怎么可以用这个方式……让我全线崩溃?”

    “你慢点。”徐兮衡蹲在她身边,连水都不敢递,生怕打断她这顿带泪的晚餐。

    “我室友前一段时间分手了。”伏苓声音哑哑的,边吃边说,“她和男朋友感情明明很好,可她说,他们都要去名校,大学里会遇到更合适的人,说得特别轻巧……”

    “我听她说的时候,还在想——你也是要去大城市、名校的。”

    她哽住了,眼泪又滑下来。

    “可你昨天居然跟我说,你会在破宿舍里数鸟,还跟人抢风扇!”她抬起眼看他,眼睛哭红得发亮,“你要是那样的话,我……我怎么放得下啊?”

    “你要是真的那么惨,我还能心安理得地祝你幸福吗?”她边哭边说,手指颤着,筷子还夹着一块rou没送进嘴里。

    “你……你怎么不争点气啊!”她声音都哑了,“你要是高高在上,家大业大,前程似锦——那我就认了,我自私,不够配你。”

    “可你要是天天蹲湿地,风里来雨里去,挣不到钱还把自己搭进去,那我退开算什么?我还能好意思转身离开你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控制不住地抖,像个彻底卸下防线的孩子。

    徐兮衡看着她,鼻尖发酸。他接过她的筷子,把那块快要掉下来的rou重新送到她嘴边。

    “那你就来。”他低声说,嗓音温柔得像一团被捂热的棉絮,“你要是舍不得,就来我身边。”

    “睡我边上也行,吃泡面我分你一半。我数鸟,你帮我记。我抢风扇,你在后头推我。”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将她额前湿软的碎发拨到耳后:“你要是真的放不下,那你就别放了,伏苓。”

    “你就赖着我吧。”

    伏苓哭得更凶了,一边咬着rou,一边泪如雨下,像是终于把所有退让都吃了回去,把“不够配”这三个字咀嚼成渣、含着咽了。

    那一晚,她坐在校园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徐兮衡带来的红烧rou,吃得泪流满面、胃里guntang、心头终于——落了地。

    **

    太阳落山时,天边浮着一圈晚霞,像是火苗最后舔过湿地的边缘。空气里还有水汽,林叶上落着白日留下的雨痕,地表的泥和草混合出一种被踩实的潮香。

    就在所有人准备回营洗手吃饭时,一道低哑的摩托轰鸣从远处传来。

    “嘿——今天有好东西!”黄导冲着大棚喊了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辆蹭满泥点的电摩停在了营地外的空地上,车上的老猎人身穿迷彩雨披,头戴草帽,肩膀上扛着一条裹着麻布的长包,笑得满脸褶子。

    “野猪!新打的!”他豪爽一笑,一边解麻布,一边热乎地说,“就今天早上,我家二狗子带我围的,七八十斤,刚褪完皮还冒着热气。”

    “真的是野猪rou?”程也第一个蹿过去,像猎狗嗅到了rou味,“这不是节目组安排的吧?太狠了。”

    “你看安排得出来这血丝吗?”老猎人一掀麻布,露出一块泛着温热红光的野猪腿rou,纤维紧致,脂肪层薄得近乎透明。

    现场瞬间沸腾。

    魏秋燕双手抱胸:“今晚咱们不整点硬菜,我都要怀疑这综艺组没良心了。”

    “可以炖汤也可以烧烤吧!”林洛眼睛亮晶晶,“我在一个纪录片里看过,野猪rou的香味比家猪浓三倍以上!”

    “炖一锅汤!”“搞一口炭火!”“我要烤rou!”“有没有生抽!”众人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像一群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知青遇上了过年。

    不远处的大灶已经架起来了,营地的老师傅——一个头发灰白、穿着蓝色围裙的本地老汉,正在案台前大块大块地切rou,rou色泛着健康的红润,肥瘦分明,切下去“咚咚”响。

    “这猪是山林里野出来的,rou紧、筋实,炖不得,得红烧。”老师傅语气老练,“先焯、后炸、再炖,酱油要老抽混头抽,糖得炒成琥珀色的粘汁儿,酒不能省。”

    “要放香料不?”伏苓站在锅边,好奇问。

    “放八角桂皮香叶,但不多,野猪自己带膻劲,盖太狠了就糟蹋rou了。”老师傅利落地回答。

    一旁,王茜已经搬来她的案板和面团,擀皮、做饼,准备搭配今晚的主菜。“红烧rou这种硬菜我不行,我今天只管白案。”她笑着说,“等下给你们做点酱香小饼,包着红烧rou吃刚刚好。”

    “红烧rou卷饼?!”程也眼睛都亮了,“节目组这是突然预算加倍了?”

    “这不是预算,是人情味。”伏苓捏了捏饼边笑着说,“这就是北望的热情款待。”

    锅热油沸,酱香腾起。

    老师傅一勺糖下锅,炒到焦黄起泡,再倒入切好的野猪rou翻炒,酱油和黄酒一泼,锅里“哧啦”一声,香气瞬间翻滚而起。那不是普通的香——是那种夹着野味、老酱、烈火与汗气的浓烈,是能让刚刚回来的科研助理直接坐地上吞口水的香。

    “香疯了!”魏秋燕拎着她的折叠小板凳就往灶台边坐,“我今天就蹲在这里,哪块肥rou炖到发亮了你喊我一声。”

    “谁蹲谁先抢!”韩焱也过来了,“这不抢明天弹幕都要说我‘无欲无求’了。”

    “老师傅这技术太顶了……”薛天翼已经举着手机在录vlog,“你们能闻到吗?闻不到我建议你们直接冲北望。”

    红烧rou好了,锅边热气还没散完,一笼笼酥饼刚从锅里起,香气混着柴火味和炖rou汤浓得几乎能滴下来。大伙你一筷我一碗,笑闹声不断,有人围着老师傅问红烧秘方,有人蹲在饼摊前等下一锅出锅。

    热腾腾的红烧野猪rou端上桌那一刻,萱萱第一个冲过去。

    她一整天在湿地东南的沼泽边转来转去,脚酸、背热、水草抽得满袖子都是泥。可现在她顾不上累,抱着饭碗一屁股坐在临时折叠餐桌前,筷子都来不及洗,直接抓着饭就扒。

    “好吃,好吃死了……”她嘴里塞着rou,眼睛眯成月牙,声音都含糊了,像一只捞到秋膘的仓鼠,呼呼噜噜地嚼着,吃得专注又投入。

    伏苓坐在她旁边,看着女儿吃得太香,一时间什么都不忍打扰。她没说话,只低头从自己饭盒里挑出几块炖得发亮的红烧rou,小心翼翼地拨进萱萱的碗。

    “别光扒饭,多吃点rou。”她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掩不住的宠,“你最近,又长高了。”

    萱萱刚咬下一块rou,一抬头,嘴角沾了点酱汁,笑得特别张扬:“我还能再长五厘米!”

    “你啊……”伏苓失笑,抬手替她擦了擦嘴角,动作温柔又熟练,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母女互动。

    徐兮衡坐在她们对面,动作不紧不慢地舀汤倒饭,可眼神早已落在这对母女身上。他没有插话,只是在她们之间的静默中听见心跳,一下一下像饭香一样缓慢回旋。

    落日余光从帐篷缝隙里透进来,照得三人的剪影被拉得斜长,在桌面与地板上重重叠叠。锅边还有汤在咕嘟,空气里是炖rou、香葱与芝麻油的香味,混着一日疲惫过后的心安。

    他低头喝了一口汤,再抬头时,恰好看见萱萱又夹了一块rou,吃得格外满足。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大,力气足,此刻却像回到了更小的时候——圆圆的脸颊,咬着rou时不自觉地闭上一只眼,嘴边有点油,笑着一歪脑袋,小马尾在晚风里轻轻晃。

    徐兮衡看着她,动作一顿,忽然没再低头吃饭。

    那一瞬间,有什么记忆像藤条从心底蜿蜒而上——

    那也是一碗红烧rou,那也是一个夜晚。

    教学楼楼道尽头,他抱着一只还冒热气的砂锅走过去,十八岁的少年看见那个女孩坐在楼梯口,眼圈红红的,嘴抿得紧紧的,风从门口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刘海。

    他说:“……你不是最喜欢吃红烧rou吗?”

    她一边哭一边低头吃rou,没说一句话,泪水啪嗒啪嗒往砂锅里掉。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是把最后一块rou夹出来,轻轻送到她唇边。

    “你要是不舍得,就别放了。”

    那时候的她哭着笑出来,咬了rou,点了点头。那一顿饭,她吃得慢,却吃得干干净净。

    他记得那天她说:“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放掉的。”

    他当时没回话,只是把饭盒收好,一起走下楼。那天的风特别大,但她的手一直拉着他,没松开。

    现在,红烧rou还在,那个女孩也还在。

    他们坐在篝火和炉汤之间,而他们的女儿,就在中间,小小地、热腾腾地笑着,把酱汁糊在嘴角,一如当年的她。

    徐兮衡眸光微动,指腹在碗沿上轻轻蹭了蹭。

    他没说什么。

    但他知道——那碗饭,她真的没放下他。

    他们,走了这么久,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