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每年三月二十,是春分之日,也是五條家召開例行會議的重大日子,所有分家成員都得回到本宅,聆聽家主的教訓。 按照規矩,五條璃花必須在會議中亮相,雖是走個過場而已,但她的名字既然已入家譜,便得擺出本家女兒的風範。 五條夫人為璃花安排了一系列的禮儀課程。 「立如松,坐如鐘,行如風。」 璃花乖巧地練習著禮儀教師的訓導,挺直腰桿,頭頂漆盤,一步一步穩住重心在房門前的廊道來回行走。 漆盤不知第幾次摔到地上時,她聽見侍女們在一旁低聲交談: 「好笨拙。」 「真好……麻雀變鳳凰了,明明是個沒有咒力的瞎子。」 「悟少爺好生奇怪,偏要她做玩伴。」 「噓……悟少爺一直如此,夫人也拿他沒轍呢。」 璃花感到有點怪異,像被魚刺卡住咽喉一樣難受,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裝作沒聽見,蹲身撿起漆盤。 她不懂什麼是麻雀變鳳凰,不過她們一會兒取笑她,一會兒說夫人的兒子奇怪,顯然這也不是一句好話。 「你們事情都做完了嗎?」璃花認得,這是侍女長的聲音。 方才還喋喋不休的一干侍女一時間全噤了聲。 「下去罷。」夫人柔和的聲線此刻聽起來十分冷峻。 璃花感覺到有人將漆盤遞給她,她快速接過,然後說道:「母親大人好。」 幾息間,空間寂靜的可怕,璃花有點侷促不安,她懷疑夫人在生氣。 「你聽見她們剛才說的了?」 「嗯,聽到了一點。」璃花不敢撒謊,雖然夫人很好心地收留了她,對待她也很溫柔,但她總不認為她們之間的關係有多親近。 「你不難過嗎?」 璃花搖搖頭,答道:「我確實看不見呀,她們說的是實話。」 五條夫人的身量比璃花高得多,從她的視角看過去,一片陽光灑落,為女孩潔白臉龐鋪上一層薄薄的金粉,她精緻的像個陶瓷娃娃。白玉微瑕的是,她眼簾低垂,促使一小塊陰影投射在下眼瞼處。 應使美的更美,五條夫人這般想到,她的愛憐之心霎時間翻湧而難息。 璃花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那手的主人身上散發著素雅的梔子花香—自從五條夫人發覺她的嗅覺敏銳,便開始教她調香。 「你是五條家的女兒。」夫人一字一句地說道:「任何人都沒資格對你品頭論足。」 「那我該怎麼做呢,我是說,如果還有下次。」 五條夫人用眼神示意侍女長,對方立即會意。 「我會為你選一個貼身侍女,以後便讓她做你的眼睛。」 「可是璃花,首先,你自己得先拿出氣度。」 「氣度?」 「你今天做得很不錯了,不過無視雖是一種方式,也並非長久之計。下回,試著命令她們。」 「比如讓她們管好舌頭。」 「好的,母親大人。」璃花覺得命令別人聽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對誰發過脾氣,只有被偏愛的人才有任性的權利。 五條夫人看見璃花緊皺起眉頭,於是嘆了口氣說道:「璃花,時刻牢記著,你是五條家的女兒。你的眼睛如何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相信,你就是最好。」 「最好……可是我不正常呀?」 「你就是最好。」五條夫人沒有多解釋,只再說了一次,語調比前一次更重。 「我就是最好。」璃花茫茫然地複誦,她的眉頭緩緩鬆開。 「我就是最好。」她又說了一遍,這次連唇角都微微上揚。 ……。 春分之日很快到來,天色剛剛泛起魚肚白,璃花便被小翠牽引到屏風後,換上了正式的和服。櫻粉色布料上是奢華的金線刺繡,針腳細密地交織出如波浪般層疊的花紋。 小翠是侍女長的女兒,長她七歲,聰明伶俐,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換好繁瑣的和服後,小翠又將她及肩的長髮梳攏盤起,在髮髻上插上一支簪子,流蘇垂落在璃花的耳畔,帶來些微癢意。 「呀,小姐,您太美了。」小翠的語氣誇張,令璃花止不住咯咯的笑。 一切收拾得當後,璃花就被攙扶著帶入宴客廳,她能聽見周遭人聲鼎沸,大多都是男人在高談闊論,偶爾才能聽見女兒家像銀鈴般清脆的笑語。 宴席在上午十一點準時開始,五條家主入座,他身側坐著五條夫人,璃花則緊捱著夫人。午膳被一道道呈上來,不斷有男人和五條家主對話,內容艱澀,被敬語裡三層外三層地密不透風地包裹著,教人聽不懂其中深意。 五條家主聲音很低沉,面對客人對他的恭維,他總是淡淡的應聲,回答也很簡短。 「悟去哪了?」在下一個賓客還未開始逢迎諂媚之前,五條家主問道,他的語氣悶得像夏天暴雨來臨前的氣息。 「去他想去的地方。」只有五條夫人接了話。 「荒謬,一點規矩都沒有。」 現場登時鴉雀無聲,這令璃花有些如坐針氈,她能察覺到家主非常不高興。 除了她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以外,她沒再見過這位名義上的哥哥。五條悟像是這座家族的空氣,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他無時不刻都在被人談論,被人景仰又畏懼,崇拜又嘲弄,卻僅有寥寥數人得以接觸到真實的他。 母親大人說五條悟是很特殊的存在,所以他能隨心所欲,來去如風。母親說這些話時,語氣很平淡,那時璃花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六眼神子,與眾不同嘛。」某人突兀地說道,周圍的人紛紛抓緊時機呵呵陪笑,宴客廳重新充滿了煙火氣。 席間沒人提到璃花,彷彿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可能是家族表示慈善的一塊小積木,當然,也可能是尊貴少爺的新玩具。不論是哪種,這樣的角色不會得到任何關注,這倒令璃花鬆了一口氣。 她一時貪杯喝多了茶水,傾身小聲向五條夫人求救。 小翠趕緊牽著她悄悄離開,宴會廳離她的房間有一大段距離,小翠擔心璃花難受,兩人便就近找了間休息室。 璃花將自己收拾好時,她發覺有幾縷碎髮飄散下來,和服衣帶也有些鬆開了。她將拉開障子門,想請小翠替自己打理。一連喚了幾聲,只有嘰喳的雀鳥叫聲回應,璃花不免有點焦慮,她於是扶著牆,小步走至廊道上。 「小姐,我在這邊。」 小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璃花轉過頭,朝她伸出手:「你到哪裡去了呢?我剛才好緊張。」 「對不起。剛才我去處理其他事情了。」小翠的語氣莫名地不太自然,不像平時活潑明媚的樣子。 璃花沒有再往下想,她問:「是母親大人找我們嗎?」 「沒有,是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地方。」 「什麼有趣的地方?」 「我帶小姐去看看吧。」 「可是……。」璃花覺得不該離宴會廳太遠,要是她們太久沒回去,可能會引起麻煩。她正要阻止小翠,卻聽小翠的腳步越走越遠。 「小姐,你快來啊。」 璃花的身體動得比腦袋更快,要是小翠又跑不見了,她要回到宴會廳就更困難了。 她扶著牆快步跟上小翠,走了許久,心中不安感越發強烈,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可是每當她略微停頓腳步,小翠就會催促道:「小姐,就快到了,很好玩的地方,您一定會喜歡的。」 第三次,璃花按捺不住地說道:「小翠,我想回去了。」 沒有人回應她,小翠好像又消失了,璃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一路上,她和小翠都沒有遇到其他人,大概全聚集到宴會廳或廚房了,整座宅院空蕩蕩的,唯有雀鳥聒噪不休。璃花又叫了幾次小翠的名字,依舊沒有回應。 她無奈地向前走了兩步,伸長一隻手,在空中揮舞摸索著。 然後她撞到了一塊硬質的木板,上頭遍布密密麻麻的花紋,心中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繼續往木板的四處觸摸,在她高舉手的位置,一陣冰涼感透過指尖傳入身體,使她驚出一身冷汗。 璃花知道這是什麼,她早在夢中見識過—那應該是一道花形的門鎖,中心處有細孔。 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開門……。 璃花全身僵硬,渾身不自主顫抖。她試著將手收回來,卻完全失去了力氣。 「喂,你在這裡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