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宗翰
(一百二十六)宗翰
二十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才堪堪到达凉陉。 比五日之期晚整十日,完颜什古收到过两次线报,在先的说,西路军因受阻在大名府,遇刘琦,甚猛,使宗翰前不得过江,后不甘撤兵,耗得人困马乏,粮草几乎殆尽。 在后的说,西路军北撤途中又遭到袭击,俱是周遭的小股民兵,仗着地势熟悉,深夜来营寨放火,虽无伤亡,可搅得人不得安息,而且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夜袭竟多达数十次。 行进之艰难,大大超出完颜宗翰的预料。 于是,晌午时分,完颜什古和完颜京帅亲卫前去迎接时,看见西路军极为狼狈,军容憔悴,军备不整,打头几个扛大旗的兵士走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 “堂伯。” 完颜什古打马上前,与完颜京一道与完颜宗翰见礼,顺便令亲卫接引军队,交接事宜,重伤者先行施救,轻伤随行,安营扎寨。 完颜宗翰比完颜宗望稍长几岁,旁系出身,完颜什古叫得声堂伯,而完颜希尹等一干将领沾亲带故,因此叫得完颜希尹一声堂叔。 其余诸将也论着亲辈称呼,互通后,完颜什古便请众人入城歇息,接风洗尘。 城门直到府衙,沿途全打扫干净,这次完颜什古特意让城内居住的汉人回避,不见告示不得擅自外出,免得和铩羽而归,心有怨气的西路军诸将起冲突,徒增麻烦。 只安排孟怀义带投降的部分汉人官员在府衙门前迎候,并在衙内摆下筵席,架火烤羊,温酒煮梅,周到细致地做足礼节。 多少也夹带着主权的宣誓,不过藏的隐秘,而完颜宗翰等人心思都还困在不得灭宋的桎梏里,余怒未消,分不出心思琢磨完颜什古这些“小动作”。 “下官在此.......” 人未到门口,孟怀义已堆着笑迎上去,想要在西路军诸将面前博个好印象,可话尚未说完,完颜宗翰便冷哼一声,甩开披风,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连带身后诸将也对站在门口迎奉的孟怀义等人不屑一顾,俱是理也不理,径直走入府衙。 孟怀义等人弯着腰,揖着手在府衙门前,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完颜什古不意外是这样的场景,南下之后,金宋关系几乎可以说水火不容,何况在大名府受了宋军的气,此刻发在孟怀义等人身上算不得奇怪。 她当然不能拂堂叔的面子,等完颜宗翰他们进府后,稍后两步,对一众尴尬的官僚笑了笑,小声道:“诸位辛苦。” 不忘给些赏赐,以示安抚,然后才进府衙,前去后头的筵席。 饭食酒汤都已齐备,完颜京安排舞乐,其中不乏掳来的妃嫔帝姬,一个个无论愿意否,都穿上薄透的衣裳,点唇描眉,以营妓之姿前来伺候。 受尽苛待强迫,仍不得不强颜欢笑,做最卑微的讨好,多数女子含着屈辱求生,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好几个脸上还带着瘀伤。 活得艰难,活得毫无尊严,不晓得是否因为赵宛媞的缘故,完颜什古看着,心底更添许多同情,想到赵宛媞求她的“能不能放了我们”。 “阿妹。” 还有事情要应付,由不得她乱想,完颜京在那头朝她招手,完颜什古急忙收起这些无谓的情绪,走到完颜宗翰身边。 “堂伯,”似有事要问她,完颜什古恭敬地站着,微微向下垂眸,做出聆听教诲的样子,轻声细语,“一路辛苦,您不如先用些饭食再说。” 完颜宗翰拧着眉,扫了眼备好的饭食,毫无胃口。 “狸崽呢?” 自入城来,就不见自己的儿子完颜设也马,完颜宗翰早是满腹狐疑,忍到府衙,却仍不见儿子踪影,不禁有些火气,“你们没有告诉他吗?” “不敢,”完颜什古赶紧说,“堂伯休怪,此中有些内情,需要与您,还有监军详说。” 说着微微侧身,显然是想与他单独谈话,完颜宗翰不禁和身边的完颜希尹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朝中老臣,自然知晓她的意思。 于是吩咐其他诸将先行入席,随两兄妹去左厢房。 关上门,完颜京特意站在门边防着偷听,完颜宗翰才坐定,完颜什古即撩袍跪下,先向他重重地叩头,再起身时,两眼含泪,满面愧意。 “堂伯,兄长他已去了。” 泪水肆意,悲戚哀伤,仿佛受天大的打击,完颜宗翰听得心中一凉,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猛拍桌子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说谁去了?” “是兄长,兄长他.......已被jian人所害!” “什么?!” 死死抓着桌沿,完颜宗翰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幸得完颜希尹在旁急忙扶住。 完颜设也马是府中长子,虽然冲动好色,但非常崇拜父亲,在完颜宗翰膝下长大,无论伐辽还是攻宋,都一直紧紧跟随在他身边。 谁料一朝分别,再不得相见,年过半百,骤失爱子,纵是戎马纵横的沙场宿将,也顶不住这剜心般的痛。 战场伤未愈,连日奔波,遭逢此噩耗,完颜宗翰忽然两眼翻白,胸口一闷,吐出一口黑血! “副帅!” 没有惊动其他诸将,怕动摇军心,完颜希尹急将完颜宗翰背起,送到屏风后的床榻之上,完颜什古亦是焦急万分,赶紧着人出府去找军中巫医。 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人,见急症的是完颜宗翰,顿时脸色大变,吓得手抖,完颜京一声呵斥,两人才回过神,战战兢兢上前,探了探完颜宗翰的脉搏。 “怎样了!” 完颜希尹背着手,焦躁地踱步,偏两个半天不吭声,气得他过去揪住一人,“说话啊!” “副,副帅他,他.......” 魂都抖掉半条,哆哆嗦嗦说不明白话,更激得人胡思乱想,完颜希尹咬牙切齿,手一甩,将人扔在地上,抽出腰后的弯刀就要照这倒霉巫医的面门砍下去。 “堂叔不可!” 完颜什古终于出手阻止,拦住完颜希尹的胳膊,一面安抚他莫冲动,一面回头示意自己的兄长,“二哥,快去请盲婆来!” “好!” 完颜京动作飞快,兄妹两人默契得像是排演过无数次,他转出房去,火急火燎,不一会儿就把盲婆带来。 怕她年老走得太慢,完颜京甚至是背着她来的,完颜什古将她扶住,口气有些焦急,“盲婆,还有劳您看看堂伯的情形。” “嗯,老身尽力便是。” 翻白的老眼盯着地面,何铁心微低着头,鬼头拐杖在地上戳出重重的声响,她一步一挪地走到床边,深深嗅了嗅气味,将手搭在完颜宗翰的腕上。 完颜希尹铁青的脸色才稍稍恢复,他知道何铁心是宗望府中的老人,十几年前就在上京王爷府中做贴身的医者,治过不少王公贵族的隐疾,很有些手段。 连自己的父亲也受过何铁心的药剂调理,他见对方为完颜宗翰把脉,才将弯刀收入鞘中。 “急火攻心。” 片刻,何铁心收回手,自宽大的袖口摸出随身的裹针袋,让完颜什古替自己捧着,干枯的手指在袋上轻轻摸索,即将两枚长针捏在指尖。 翻白的眼注视着躺在榻上的完颜宗翰,胸甲已被解开,衣裳半敞,何铁心只摸一遍,两根长针便扎在在他胸口两处。 第三针刚入中冲,完颜宗翰便从榻上侧起,哇的又吐出一口黑血。 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