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审视

    周子羽转过头，突然对刘经理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把公司最近三个季度的电子运营数据调出来。那些纸质文件，都是老头子们才盯着不放的东西。”

    屏幕亮起，周子羽快速滑动页面，展现对财务数据的精确认知。

    根据页面可见，这其实是一家为中小企业及特定行业定制化服务器和存储设备的公司，以可靠性和性价比作为优势，既要面对上游厂商的供货压力和价格波动，又要与下游互联网大厂的标准化采购部门压价搏杀，早已入不敷出，扛不住市场压力了。

    "这些子公司虽然连续三个季度亏损，但净资产仍是正数，远未到资不抵债的程度。存货周转率和应收账款账龄都在可控范围内，说明基本盘还在。"他粗略浏览完，目光转向裴青宴，语带讥讽："裴助理张口就是&039;破产清算&039;，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裴青宴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将手边一份装订整齐的内部审计报告轻轻推过桌面。“少爷对静态数据的洞察很敏锐。”他语气平和，指尖精准地点在几行加粗的数据上，“但电脑上的数字，往往无法反映动态的经营环境。   根据最新审计，核心技术人员过去半年流失率高达63%。唯一还能全速运转的主生产线，是十年前的设备，上月故障率已攀升至35%。趋势分析显示，若无有效干预，下季度关键工序可能面临停产风险。”

    刘经理立即上前解释，极尽恭维中带着精心修饰的笑容："周少真是高瞻远瞩，洞察入微！分析得太精准了，公司基本面确实还在可控范围内。特别是存货周转这块，我们一直严格按照集团标准执行。"他小心观察着周子羽的神色，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不过裴特助提到的技术骨干流失也是实情。现在行业竞争激烈，竞争对手开出三倍薪水挖人，我们这种小庙确实难留大佛啊，人才流失也间接增加了设备维修的成本，这个问题我们目前还在尽力解决。"

    周子羽的目光扫过窗外空旷的园区，思索片刻，蓦地站起身来："既然各执一词，不如去工厂亲眼看看。"他言辞辛辣，溢于言表，"毕竟裴助理也说过人的言行未必合一，要&039;深入基层&039;才能看到真相。"

    工厂的参观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   地面光洁如镜，自动化生产线喷涂着崭新的烤漆，身着统一防静电服的员工在工位间步履匆匆。刘经理热情地指向一条新装配线：“周少，这是我们去年引进的贴片线，效率比旧线提升了百分之二十！”

    线上正在生产的，是一款根据客户需求定制、工艺复杂的小批量订单，并非仓库里的标准库存货。周子羽拿起一块完成贴片的主板，仔细审视着精密的元器件布局，眼中闪过一丝认可：“若全无竞争力，何来这些愿意为定制化支付溢价的优质客户？这正说明，我们在特定的利基市场拥有独特的生存空间和口碑。”这是他熟悉的领域——小众、高端、量身定制，符合他一贯的品味。

    裴青宴却并未停留于表面。他缓步走到一台崭新的自动化检测仪旁，伸出食指，在激光探头与数据接口的衔接处轻轻一抹，指腹上便沾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积灰。“引进新线，却因与原有中央控制系统不兼容而闲置，投资回报率从何谈起？”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随后，他随手从流转框中拿起一块主板，“这元器件布局工艺和焊点标准，还是三年前的主流。而市场领先的竞品，同类型主板已迭代两次，实现了更小的面积和更高的集成度。”

    他看向周子羽，目光清明，“生产线目前能维持运转，依赖的是少数老员工凭经验手动调整参数补偿精度损失。但这无法规模化，更留不住追求技术前沿的年轻工程师。这就是客户流失的根源——技术迭代缓慢，产品核心竞争力持续衰减。”

    周子羽沉默地看着那台崭新的“闲置资产”，刘经理在一旁擦着汗解释：“这个……系统兼容性问题已经在协调解决了，供应商说下个月就能派人来调试，很快就能投产……”

    “那就更换设备，全面转向高端定制市场！”周子羽几乎脱口而出，他的双手撑在控制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条闲置的生产线。这符合他对业务方向的设想。

    刘经理立刻顺势诉苦：“周少明鉴！设备老化的问题我们一直尽力维护，但……但公司毕竟不是集团核心子公司，每年申请更新设备的预算，都被总部以投资回报率过低为由驳回了。”

    “因为它所处的整个细分市场正在萎缩。”

    裴青宴的声音冷静地切断了他的表演。周子羽猛地扭头，只见裴青宴说出了最新的行业报告，“新的行业技术标准即将出台，我们现有的产品线架构，基于保守评估，在一年内将完全失去竞争力。   在这种系统性风险下，任何追加的投入都将是无法收回的沉没成本。”

    他总结道，然后反过来用这位继承人最喜欢的数据分析劝导，掩埋了精心调查的沉着后，语气变得无可挑剔：“少爷，数据显示，我们的主要产品市场份额已连续九个季度下滑，资金周转率远低于行业健康水平。   集团不断投入现金流维持其运转，实质上是在为一项即将被技术浪潮淘汰的资产输血。更关键的是，维系这一切运转的核心技术团队已流失大半。因此，这并非一次可以挽救的临时困难，而是一场系统性、结构性的业务衰退。继续投入，在财务上不理性，在战略上，也与集团未来发展方向背道而驰。”

    回到办公室，周子羽坐在沙发上仍然不拘一格，不死心地指着屏幕：“这些资产负债率尚未超过警戒线，流动比率也接近1.5，短期偿债能力没问题！”   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裴青宴则直接调出详细的债务清单，屏幕冷光让他的面容显得很冰冷：“短期借款加上供应商逾期账款，占总资产比例已高达八成。这里，是唯一能快速变现的资产——仓库里那批滞销的旧型号主板。”他点开一份最新的市场报价截图，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市价已跌至成本价的六成。即便立刻忍痛全部清仓，回笼的资金也远远填不上即将到期的债务窟窿。”

    周子羽彻底沉默了。他背过身，面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清河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他脸上惯有的倨傲被一层深沉的阴郁取代。裴青宴凭借无可辩驳的数据和逻辑，在这场辩论中已占上风。周子羽借“挽救公司”为由留在清河市的计划，几乎破产。囚禁着美人的“完美”牢笼，将面临崩塌的危险。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裴青宴的目光掠过周子羽紧绷的背影，用一种温厚而极具专业的嗓音说着最后的温柔：

    “少爷，您看到的，是财务报表上一具还有体温的躯体。但我看到的，是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正在坏死的内脏，和一份即将过期的死亡诊断书。我们现在的讨论，不是如何治病，而是……是执行临终关怀，并计划一场体面的葬礼，尽可能多地回收残值。”

    稍作停顿，他看着周子羽的眼睛，补充一句：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优秀的医生不仅要会治病，更要有勇气宣布死亡。这才是对资源最大的负责。”

    随后他礼貌地转向额角渗汗的刘经理，语气转为日常的工作交代：“刘经理，关于上个月那家主要供应商的付款细节，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和你核实，我们外面谈。”他找了个恰当的借口，自然地支开了旁人，为那位受挫的“太子爷”留下了一个维持体面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