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姐弟】六 爱意
【蒲草/姐弟】六 爱意
灯笼里那点微弱的烛火挣扎两下,便不甘地熄灭了。 屋子霎时暗了大半,唯剩桌上一豆残烛,在门缝挤入的风中疯狂摇动。 楚青本就混沌不清,全凭一股极致的死志强撑着。 他所有注意力都凝在那片刀锋上,浑然未料阿姊会去而复返。 只觉腕骨被一只滚热的手死死攥住。 楚蒲力气胜过寻常男子,何况此刻病弱的他。 她几乎未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手腕向外狠狠一拧。 “哐当——” 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划破死寂,那把磨得锃亮的小刀从他虚软指间脱出,在坚硬土坯地上弹跳两下,最终叮呤当啷滚入床底,不见了踪影。 危机解除的刹那,楚蒲腿一软,险些跪倒。 她大口喘息,胸口像被撕开一个大洞,恐惧不住往里灌。 “你疯了……”楚蒲望着弟弟那张苍白的脸,嘴唇不受控地哆嗦,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决堤,“阿青……你究竟要做什么?” 楚青没有回答。 他只是怔怔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旋即,像从某种疯狂梦魇中惊醒,猛地抬头看向紧抓他不放的楚蒲。 那双平日静无波澜的黑眸里,此刻盛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他像看到什么极其污秽之物,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一把推开楚蒲。 “别碰我!” 他嘶吼出声,嗓音带着剧烈干呕后的破音。 推开她后,他便狼狈伏在床沿,再次剧烈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胃液反复灼烧他脆弱的喉咙,发出痛苦而遏制不住的呛咳。 楚青全身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冷汗将额前碎发浸得湿透,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额角,衬得那张清秀脸庞脆弱无比。 泪水滴在床沿旧木板上,洇开深色水渍。 那副模样,可怜得令人心碎,却又透着一股死气。 “我很恶心,阿姊。”他终于停止干呕,却未抬头,只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一字一句道,“求你,别碰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楚蒲心口。 恶心? 她的阿青,她从小抱到大的弟弟,她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珍宝,竟说自己恶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愤怒瞬间席卷了她。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绝不能放任弟弟如此。 楚蒲上前,不顾他挣扎,从身后伸出双臂,死死将他整个瘦弱身体箍在怀中。 “不许胡说!”她哭喊着,将脸埋入弟弟后颈,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他衣衫。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阿姊啊!从赵繁景……从赵繁景来的那晚起,你就不对劲了!是不是他说了什么?还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阿姊,阿姊去替你讨回公道!”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温暖、结实,带着她独有的安心感。 可这份温暖,此刻却他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烫得灰飞烟灭。 楚青剧烈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摆脱这个让他沉沦又痛苦的怀抱。 “放开!放开我!” 可楚蒲却抱得更紧。 她将他反抗悉数禁锢怀中,手臂收得铁箍一般。 哭声里带着绝望的固执:“我不放!阿青,你看看我,我是阿姊啊!无论发生什么,阿姊都会陪着你,你别做傻事,别吓我……” 阿姊在哭。 这个认知,兜头浇熄了楚青所有挣扎。 他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力气像被瞬间抽空。 他不再反抗,只软软靠在楚蒲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后颈,那温度,灼人得很。 屋内只剩楚蒲压抑的啜泣,和楚青粗重混乱的喘息,交织成歌。 不知过了多久,楚青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在高热与泪水浸染下,那双漆黑眼眸亮得惊人。 他就这样近在咫尺地望着楚蒲,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看她脸上纵横的泪痕,看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心痛。 随后楚青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笨拙地抱住了她。 “阿姊……我爱你。” 声音很轻,轻似叹息,却又重如一句耗尽一生的承诺。 这三个字,他曾在心里默念千遍万遍,每一次,都伴着锥心刺骨的罪恶感。 可当它终于在此刻说出口时,却显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应当。 楚蒲哭声一滞。 她有些愣愣望着弟弟,似未能完全理解这话的含义。 在她的世界里,弟弟对jiejie说爱,就像花儿向着太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楚蒲抬起手,用粗糙指腹擦去他脸上泪痕,掌心贴着他炙热脸颊,声音滞哑却温柔:“阿姊也爱你。” 她哽咽着,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姊最爱阿青了。所以,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好睡一觉,病就会好了。” 阿姊的怀抱,是这世上最舒服的地方,似乎真能缓解他脑中阵阵抽痛。 高烧让他感官变得迟钝,却又将某些感觉放大了无数倍。 他能清晰感受到阿姊柔软的胸膛贴着自己胸口,能闻到她发丝间残留的水汽,能听到她就在耳边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 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着“对不起”。 对不起,阿姊。 可他的身体,却做出了完全相悖的举动。 楚青情不自禁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微微抬起头,那张总挂着倔强与疏离的清秀脸庞,在昏暗烛光下,显出一种近乎破碎的迷恋。 他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极其生涩的、试探性的吻。 更像是一种触碰,一种确认。 嘴唇干裂而guntang,楚青贴上她柔软微凉的唇瓣时,两个人都同时僵住了。 楚蒲的瞳孔猛地睁大,眼里满是震惊与茫然。 唇瓣相触的柔软触感是全然的陌生,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反倒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抚慰,连呼吸都瞬间乱了章法。 而楚青,却在这一触即分的瞬间,找到了某种毁灭般的勇气。 他没有退开,只维持着这个距离,将那句藏了多年,早已在他心里腐烂发酵成剧毒的秘密,说了出来。 “阿姊,我爱你。” 楚青停顿了一下,才让后续字句,从灼烧的喉咙里溢出:“不仅是……身为弟弟对阿姊的爱,还有……身为男子,对女子的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体一软,沉重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 整个人,就这么直直地向后倒去。 昏迷前,他干裂的嘴唇还在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最后一句饱含歉意的呓语。 “阿姊……对不起。” 泪湿的烛光在眼前画成模糊光圈,旋转,交叠,最后汇成一片摇曳的光海。 在那片光海的尽头,楚青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上元节的夜晚。 那晚的青阳镇,是他记忆里最热闹的模样。 千百盏灯笼高悬,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如白昼。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是阿姊,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牵着。 后来,她们去河边放灯。 一人一只兔子荷花灯。 她们并排蹲在湿漉漉的河岸边,小心翼翼将承载心愿的灯盏,放入微波荡漾的河水中,顺流水而下,不知去往何处。 “许了愿吗,阿青?”阿姊偏过头问他,侧脸在灯火映照下,柔和得像一幅画。 他应了一声,看着那两只小小兔子灯,汇入那片由万千灯火组成的灿烂星河。 楚青在心里,无比虔诚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愿阿姊,永远幸福。 愿阿姊,永远幸福…… 那时的他,以为这就是他能给阿姊的最干净的爱了。 楚青不知,自己身体里,还潜藏着另一种汹涌而污秽的情感。 当他看到赵繁景站在阿姊身边,看到阿姊脸上露出那种属于女子心动的甜蜜与喜悦时,他才绝望地发现,那根本不是毒藤,那是他的心,早已被这份禁忌的爱彻底浸透、腐蚀,再也无法剥离了。 所以他只能选择毁掉它。 光影散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又回到了这个冰冷昏暗的房间。 他看见阿姊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对不起,阿姊。 终究,还是让你看到我最丑陋的样子了。 楚青彻底昏了过去,沉重身体倒在床上,发出轻微闷响。 楚蒲还愣在原地,她缓缓抬起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弟弟带着病气的温度,以及一句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话语。 她慢慢在床边坐下,一动不动望着窗外。 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一点点被天边鱼肚白侵蚀,再看着那鱼肚白,渐渐染上灰败清冷的晨光。 一夜未眠。 楚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无休无止。 阿青说的爱,和她的爱,真的……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