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姐弟】二 楚青
【蒲草/姐弟】二 楚青
楚蒲脸上的表情旋即化作全然的忧心,她望向呆立的弟弟道:“阿青?” 赵繁景已俯身而下,长臂轻舒间便将散落的书卷拾了起来。 男人手指拂过封皮上的浮尘,动作沉稳利落,不见半分滞涩,待站直身子,脸上依旧是那副爽朗真诚的笑意。 他将书卷与手上拎着的油纸包一并递向楚青。 “阿青弟弟,这是镇上桂香斋的点心,枣泥馅的,想来你这个年纪应该爱吃。”他说话时,眼角漾开几缕浅淡的笑纹,透着种浑然天成的亲和,让人难生防备。 点心的甜香混着书卷的墨香,一并钻进楚青鼻腔。 那本该暖人的气息,此息却像条冰冷的长蛇,悄然缠紧他的喉咙,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楚青垂眸敛目,长睫倒影,将眸中翻涌的惊惶、怨怼,还有那丝连自己都鄙夷的悸动,尽数掩去。 他刻意避开对方的触碰,接过那两样东西,挤出话来:“……谢赵兄。” 楚蒲见状,只当是弟弟见了生人惯有的拘谨,牵住他的手臂好让他安心。 她笑着接过楚青手中的物件搁在一旁,又拉着赵繁景往厨房走:“赵大哥先坐会儿,我去烧水。” “阿青性子就是这样,话少,你别见怪。” “怎会。” 赵繁景的目光从楚青单薄的背影上收回,转向楚蒲时,眼底盛着不加掩饰的温柔,“阿青弟弟性子沉静,是好事,读书人正该有这份定力。” 厨房里很快响起水声,混着锅碗瓢盆轻碰的脆响。 楚蒲与赵繁景的笑语隔着布帘飘出来,断断续续的。她们说着柴铺的生计,聊着镇上新开的布庄。 那是一个楚青还未涉足的境域,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崭新世界。 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耳膜,再一路刺向心口。 夜色渐浓。 饭菜的香气在狭小的堂屋里弥漫开来。 烛火在简陋的陶碗边缘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楚蒲心情极好,像只不停歇的春燕,在两人间穿梭。她作为一家之主行好待客之道,又习惯性地疼爱着楚青。 “赵大哥尝尝这个,后山新冒的笋,脆得很。” “这鱼是阿青一早下河捞的,新鲜着呢,阿青手快,眼神也好,抓鱼的功夫可是谁都比不上的。” 赵繁景一一领受,吃得缓慢,言语间皆是恰到好处的赞赏。 楚青看得分明,赵繁景是个好人。 身形挺拔,坐姿端方,目光正直,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磊落担当。 身为捕快,他有安稳营生,能让阿姊不必再为三餐奔波;臂膀强健,能守阿姊周全,不必再独自扛着风雨。 阿姊若同他成婚,往后的日子,定会比拖着自己好上千百倍。 这是好事。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似在背诵一篇拗口晦涩的经文。 可胸腔里那颗物什,却疼得厉害。 席间,赵繁景的目光看似随意,却数次落在楚青身上。 他察觉这少年郎虽寡言少语,视线却总不自觉地黏在他jiejie身上。 那不止是弟弟对jiejie的依赖孺慕,还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 “阿青,多吃点,怎的光吃饭不吃菜?” 楚蒲见他一味缄默,夹了一筷子刚出锅的笋尖,还冒着热气。 她将笋尖凑到唇边,轻轻吹散guntang的白气,才又放进他碗里。 这动作自然得仿佛重复了千百遍,楚蒲未曾在意,赵繁景却觉得那丝异样的预感,愈发清晰了。 熟悉的暖意落进碗中,楚青鼻尖微酸。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碗沿的阴影里,一声不吭地把饭菜扒进嘴里,咀嚼的动作麻木,尝不出咸淡,只当是在完成一桩任务。 一顿饭很快落了幕。 赵繁景并无即刻离去的意思,仍在堂屋同楚蒲说着话。 楚青默默收拾了碗筷,端进厨房。 不愿听,也不愿看。 他索性绕开堂屋,推开后门,独自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夜风微凉,裹着蒲草荡的潮湿水汽,吹在发烫的脸上,让混沌的头脑稍稍清明。 他仰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一轮残月悬在天幕,清冷的光辉洒下来。 楚青感慨,月上的嫦娥也会这般孤寂吗?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变成这般模样的。 或许是两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 那晚他同往常一样躺在阿姊身边,天气燥热,阿姊睡得沉,一只手臂习惯性地搭在他胸口,力道不轻不重。 楚青闻着阿姊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薄汗的气息,半梦半醒间,身体经历了一场陌生而黏湿的溃败。 醒来时,那份悸动与灭顶的羞耻感,像藤蔓般将他死死缠住。 他的世界里,只有阿姊。 母父因瘟疫早逝,是阿姊用尚不宽厚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天。 他吃的穿的,都染着阿姊的气息。家境清贫时,他甚至常穿阿姊改小的旧衣衫,阿姊还笑他像个小meimei。 他的眼耳口鼻,四肢百骸,都浸透了阿姊的存在。 所以当那个绮丽又罪恶的梦境降临时,女主角便理所当然是她。 模糊的,却深刻的身影。 他懂的,圣人书读了千百遍,“同姓不婚,惧不殖也”的道理也刻在心上。 这是违逆人伦的大错,可楚青管不住自己的心,更绝望的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去幻想旁人。 那像是背叛,既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阿姊。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逃离。 于是以“长大成人,男女有别”为由,向阿姊提出分床。 家里只有两间屋,母父留下的那间是伤心地,两人都不愿触碰,最后也只是在原屋里,用旧木板搭了张窄小的床,隔在墙边。 从此,一间屋,两张床,隔开的是少年郎无法宣之于口的情。 他曾以为拉开距离,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便会淡去,可终究是错了。 距离反倒让思念在孤枕夜?,发酵得更烈。 有时夜里翻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声,几步外的阿姊竟会惊醒,迷迷糊糊坐起身,确认他盖好被子才躺下。 有时他读书至深夜,阿姊算着时辰端来热茶,会下意识用温热的掌心摸他的后颈,嗔怪一句“别熬坏了”。 这些无意识的亲昵,于他而言,是幸福,亦是痛苦。 屋内,阿姊的笑声又一次传来。 他该为阿姊高兴的,可为什么,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有人靠近。 “阿青?你在哭吗?”身后传来阿姊轻柔的询问,带着几分不确定。 他抬手胡乱抹着脸,却怎么也抹不尽。 原来,他竟是在哭。 楚青回头,看见阿姊站在后门的阴影里,满眼担忧地望着他。 堂屋的烛光勾勒出她修长的轮廓,赵繁景已然不在了。 他想摇头,想说“没有”,想让她别担心,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狼狈地张着嘴。 楚蒲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石阶冰凉,她却毫不在意,也不再追问,只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伸出双臂,轻轻将他瘦削的身子揽进怀里。 阿姊的怀抱,依旧温暖柔软,染着熟悉的皂角香。 这个怀抱,将他从母父双亡的噩梦中拉回来,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又曾在他发烧的夜里,彻夜守着他。 是他贫瘠灰暗的幼年时代里,唯一的暖。 楚青将脸深深埋进阿姊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 暖意透过衣衫渗进冰冷的四肢百骸,熨帖着千疮百孔的心。 泪水抑制不住,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襟。 他想,自己怎么可能不爱阿姊。 这份感情,早已在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日夜里,刻进了骨头,融入了血液,成为了他的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