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蛇
腾蛇
黎述立刻将手抽了回来,男人头发的触感却还是留在了掌心,毛茸茸的,有点痒。 对她的举动,男人似乎有些错愕,颇失落地站直了身子,仔细看着女孩,似乎在思考对方为何要抽离。 “……你是——?”黎述退到了一个尚算安全的距离,刚想出声询问,话头却止住了,她思及此处乃神祠,面前的男人又是由蛇化身。她有一个猜想。 腾蛇。 是腾蛇神君。 大多地区的起源都来自一段神话,竹阴也不例外。黎述曾听祭司在祈神说那些她听不懂的古语,好奇其中的内容。祭司告诉她,竹阴由腾蛇神君护佑,祈神自然也是用流传下来的语言,向这位大人祈求风调雨顺。之后黎述找来地方志,那上面载得更详细些: 古腾蛇,游九野,倦而栖止西陲,乃蜕其形,为峰为峦。其山多竹,终岁云霭不散,郡治建于北,故曰竹阴,山亦从之。 一说腾蛇补天有功获封神位,下凡游历,终于在西南一带驻留修整,他褪下的蛇蜕化为峰峦,即是如今的竹阴山脉。 以蛇身在竹阴的神祠出现,就算他不是腾蛇,也必属亲眷。 理顺思路后,却不见轻松,神祇在上,先前的举动已是大不敬了。黎述拂开裙摆便要跪下。 既是受腾蛇荫蔽的竹阴人,又是习俗上侍奉神明的圣女,她无论如何都是该拜的。 膝头要及地时,她却被一双温凉的手捧住了脸,没能跪下去。 黎述仰头,对上男人的眼,金瞳流光,柔得像水。 只听他说。 “不要跪我。” 黎述喉咙发紧,竟就保持着这个半蹲的姿势,脸被捧在男人手心,和他对望。 他眼睫低垂,鸦羽般半掩着流金的眸,眉头稍蹙,极认真地看她。男人的手很凉,宽大,却也细腻,黎述觉得,那甚至比她的脸还要软。 一时半刻的静默中,他似是察觉她的紧张,拇指从她眼下擦过,像在安抚。 一股热意涌上黎述的脸,她耳内嗡鸣,望着男人的脸回过神来,窘迫地起身,从他的掌心离开。 她没有再试图下跪,只是恭谨地垂头,福身。 他说不要跪他,而未曾借以他人名号,若她猜的不错,想来,面前的大人应是腾蛇神君了。 “不知大人……可是竹阴神君?” 男人仍看着她,似在回味方才的触碰,嗓音很轻。 “我是腾蛇。” 尽管心中已有七分笃定,听见对方承认,黎述仍是有些许不可置信。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立刻叩拜的冲动,毕竟是先前神君的命令。这位神君,既无威压,又态度温厚,甚至还化作小蛇与她亲近,竟是让黎述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始终垂首躬身以示尊崇。 她竟真的……在与神明对话。 据祭司和老一辈人所言,竹阴并不似中原那般,神与人的交际有来有往,人向神祈愿,神则应验以蓄积愿力。而腾蛇虽名义上庇佑竹阴,实际却鲜少降世,也不怎么与巫仪们往来,说得直白些,这是位不大上进的神。 那此番现身,又为何事? 黎述心中想着,便也就问了。 腾蛇看黎述头垂得低低的,有些不解,又听她问自己为何现身,想想就知道她是忘了曾与他照面,心下失落,轻飘飘吐出一句。 “呀……你不记得了。” 黎述没太听懂,但不敢应声,身子僵着没动。 又听腾蛇自顾自说起来。 “从前,学堂放课,先生领着你们过山脚,你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远远望我……才过了十年,不记得?” 黎述在脑中不断寻着十年前的事,却毫无线索,想得汗流浃背。 但那时她刚开蒙,实在记得太少,哪里又能想起向山野间望去的一眼?更何况,与她对望的还只是一缕下山逡巡的神魂。 腾蛇明白,但还是难免挂怀,嘟囔起来:“你们人啊,小时候不记事,老了也不记事,一辈子下来,就没什么记得牢的。” 而后又想,这倒像是在埋怨她了,非他本意,于是补上一句: “……也好,什么都记挂,人要累坏。” 这位神君的话一波三折,黎述没怎么懂。她自认不是聪明人,做夫子的课业总是落后,学劳作耕织也颇费心力,现下不明白神君的意思,想来也是因她愚笨。 分明是侍奉神君的圣女,却连话都听不懂,又该如何为竹阴祈福呢? 黎述的头埋得越发低了,心下失落。 腾蛇并不清楚少女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见黎述似乎低落下来,又想到她先前好像不愿与他接触,便蹲下身来看她。 黑发垂在她的颊边,秀气的眉紧蹙着,嘴角也向下耷拉。腾蛇立刻担忧起来,手心生出一条小蛇,绕到她的掌中。 黎述正自责,全然没发觉腾蛇的动作,直到掌心一丝冰凉的触感,她才顿觉腾蛇已经蹲在她跟前。她又受惊吓,急急后退不敢看他。 一低头,手里的小蛇正向她吐信。这和先前腾蛇所化的蛇不大一样,没了金纹,只是黑色,似是极关切地用脑袋拱她手心。 她下意识碰了碰它的头,触到时却想起,方才也是这样对待腾蛇,后知后觉的惶恐涌了上来。 这才是真的,大不敬。 “小人方才竟……竟如此冒犯神君……”黎述的话已经磕巴了,先前再怎么逾矩也是由腾蛇起,但用手点蛇首,却实实在在是她的错处。 “无妨,”腾蛇听出她话中的自责,思忖一番,应道,“……是我先来的。” 是我先爬进你的掌心,也是我先碰你的。 这下是全揽回了他身上。 那小黑蛇适时地缠住她一只手指,整条蛇在她手里盘绕,有些痒痒。 “你问我,为什么现身,”腾蛇接续着先前的话,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脸上,“所以我想起了那些,我见过你的,黎述。”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黎述身子一颤,又听腾蛇说着。 “这儿没什么人来,偶尔有人,也是来供香求愿。”顺着那条小蛇,他牵起她的手,“你呢?你求的是什么?” 黎述张了张嘴,喉咙却滞涩。她是为了报答乡恩,是为了履行职责,是为了……这一切都是借口,她做圣女,肩负起如今已无人在意的“职责”,是为了什么? 安心。 是为了安心。 只是要让自己安心。 但她哪里说得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