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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情

    

用情



    恰在此时,赵珏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

    帘外脚步声响起,青黛与采薇一前一后掀帘而入。青黛一眼撞见榻边那道玄色身影,惊得骤然止步,连呼吸都屏住了。采薇虽知殿下与中书令的事情,但见他此刻竟能避开所有耳目端坐于此,心底仍是一凛,公主府的防卫竟然形同虚设。

    随即垂眸敛目,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复沉静如水的侧影。

    沈复没有回头。他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赵珏因咳嗽而泛红、湿漉的眼尾,只将手向后一伸。

    “药。”

    一个字,音色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室内的压抑。

    青黛一个激灵,立即应声去取一直温在侧间小炉上的药碗。采薇则快步上前,动作娴熟地拧了温热的帕子,轻轻敷在赵珏guntang的额间。

    “太医署的方子开了不少,病势为何反复得这般厉害?”

    沈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心头发紧。

    采薇手下未停,轻声回话,“药……殿下总喝不尽。有时是入口苦涩,强咽下去便蹙眉不适;有时是心神不宁,刚服下就又……呕了出来。”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不可闻地添了一句,“自那日从聚文阁回来,殿下便时常心神恍惚,夜里难安。”

    沈复目光微凝,落在赵珏即便昏睡也紧蹙不展的眉心上。

    北齐逼婚,朝局暗涌……他如何不知。

    青黛已捧着药碗小心翼翼近前。

    沈复俯身,一手稳稳托住赵珏的后颈,另一手绕过她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绵软guntang的身子从凌乱的锦被中捞起,牢牢禁锢在自己胸前。

    “退下。”他接过药碗,吩咐道。

    采薇跟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迅速地退了出去,轻轻合拢了门扉。

    内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赵珏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彼此衣衫摩擦的细微声响。沈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在他怀中靠得更妥帖。他一手环着她,另一手执起瓷勺,舀了浓黑的药汁,先在自己唇边轻轻碰了碰,试了试温度,然后才小心地递到她紧抿的唇畔。

    “听话,”他低声哄着,气息拂过她耳畔散落的发丝,“把药喝了。”

    赵珏意识昏沉,但身体的本能仍在抗拒苦涩。唇齿紧闭,一缕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嘴角滑落,蜿蜒出一道痕迹。沈复指尖微顿,放下药勺,用拇指指腹擦过她的下颌,抹去那缕药渍。

    见她仍无法顺利吞咽,他沉默一瞬。

    他直接将药碗端至自己唇边,含入一口,然后俯下身。

    温热的,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唇,精准地覆上了她干涸的唇瓣。

    这不是缠绵的亲吻,更像是一种不容抗拒的渡送。

    苦涩的药汁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撬开她脆弱的牙关,涌入喉间。她喉头无助地轻轻滚动,最终被迫咽了下去。

    就在他准备再次俯身时,指尖却意外触碰到她眼角的一抹冰凉。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沁出,沿着她guntang的肌肤,悄无声息地滑落。

    沈复的动作骤然停顿。

    他看着那滴泪,方才为她拭过药汁的拇指尚有余温,他便抬起来,用指腹接住了那颗即将坠落的泪珠。在他的认知里,赵珏坚韧甚至带着锋刃,极少示弱。

    这滴泪,竟烫得他心口猛地一窒。

    随后,他就这样,以唇相渡,一口一口,极有耐心地,将整碗药喂得一滴不剩。

    药尽,他正欲将她放回榻上,臂弯却感到一丝微弱的抗力。他低头,恰对上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原来在他最后一次俯身渡药时,她便已半醒,只是贪恋那片刻不容置疑的温暖与支撑,迟迟不愿彻底清醒,直到察觉他要离开。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虚软地靠在他怀里,静静地看着他。

    方才的一切,尽数在她心底汇聚、沉淀。

    一个念头,清晰无误地浮上心头。

    她赌赢了。

    沈复对她,并非无情。

    这情,甚至比她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沉上许多。

    …

    数日后。

    身上的高热虽退,但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酸软与无力却如影随形,缠绵不去。   皇帝赏下的珍稀药材、太后宫里的殷切问候,连同各宫娘娘们送来的精巧解闷玩意,在外间堆了满案。

    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更显乌发如云,铺陈在杏子黄的锦垫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怀里那团雪白的狮子狗,狗儿温顺地蜷着。

    连城悄步进来,“殿下,先前让属下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他低声回禀朝堂动向与北齐使团的异动,大多未出赵珏所料。

    “此外,沈大人数日前曾密会了大理寺少卿卫珩,二人闭门交谈许久。属下趁机潜入他书房,发现有关冀州旧案的证据,存放在一个带有英国公府徽记的紫檀盒中。”

    赵珏抚着狗儿的指尖微微一顿。

    沈复会去查顾平川的旧案,在她意料之中。但她没想到,在她背后递出这把刀的,竟然是他——张懋。

    真是好一招隔岸观火!

    也对,除了这个老东西,谁还会这般处心积虑,在背后煽风点火,乐见他们鹬蚌相争!

    “殿下,”连城紧着问道,“若沈大人真顺着这条线查到了什么,我们是否该……早作决断,以防万一?”

    ——意指,斩草除根。

    赵珏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的光将她长睫的阴影投在眼下。

    “不必了。”她倏然开口。

    指尖在狮子狗柔软的皮毛上若有似无地轻轻划过,语气淡然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不会是孤的威胁。”

    恰在此时,采薇端着刚温好的药碗,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殿下,”采薇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看着主子眼底的青影,忍不住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忧,“您这咳疾夜里才见好些,太医说了…需得按时服用,方可除根。还是……趁热喝了吧。”

    赵珏眼波微转,静默地凝视了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汁片刻,缓缓伸手接过那温热的碗盏。

    这场病,起于心神恍惚时那一摔,梦魇乘虚而入,引得邪风侵体,高热不退是真;但这缠绵病榻、迟迟不愈的态势,却有几分是她刻意纵容。她要借此看清太多东西——朝中哪些人是真心依附,哪些是首鼠两端;更要借着这虚弱无防备的姿态,看一看那位因聚文阁画像与她离心、口口声声要斩断关系的沈中书,究竟会作何反应。

    随后,手腕抬起,没有半分犹豫凝滞,利落至极地一倾,深褐近黑的药汁便“哗”地一声,尽数浇入窗边那盆海棠花干涸的根部,泥土瞬间贪婪地吞咽下去,洇开一片深暗。

    “一点风寒,还拖不垮孤。”赵珏回身,将空碗递还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