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翁
贺新翁
过了旬日,东宫有喜事。 太子今年广纳姬妾,却一直无嗣,令十五就成为人父的今上忧急非常。总算是宫婢尹氏,拔得头筹,产下了太子长男。 阴嫕去嘉德殿,贺太子。几个手持长香炉的侍婢跟着,穿过苍荫下,步行去。她一向怕出汗,香沾衣袂,有麝在身,才安心。 嘉德殿外有桂树,阁室华好。 殿中已有客。 小虬穿紫袍,髻上的金步摇拔了,甩桃枝席上。她与辟光坐帷幄之中,歪身蟠之。闻阴嫕来,身不动,颈上的人头扭返,睇她。移时,扑哧笑了。 这笑是触目的。一霎彷佛阿嫕的大姐。 桂枝上的蝉叫了,一腹恶意。 辟光薄责之,「虬虬。」 小虬敛容,坐直直,只一霎,樱桃口破,又笑,直笑得伏倒席上。辟光本作严父状,也渐渐破颜,作势捉其臂,佯骂:「再笑?还敢?」 两人缠成一团,一个身,两个头,朱衣叠紫衣。 阿嫕静默,彷佛没看见。小虬恣纵,应是故意示威。这么说来,也不过是狡童,何必计较。然而阿嫕心中的一头獬豸却已不服气,奔出了槛笼,一头撞上去。 有罪。 帷薄不修。 乳母抱着皇孙来,觐其父。 襁褓婴儿,红红皱皱。小虬叫了一声,飞扑上前,去抱,从乳母手中夺。 乳母惊异,望辟光。 阿嫕也悚然。 辟光笑吟吟望小虬,很舒惬,眼中有蝴蝶,「这么喜欢?」 小虬飞他一眼。俏丽的流矢。 乳母双目撞上阿嫕的,又各分散。 小虬抱着长乐明光锦襁褓,脸低垂,偎蹭着婴儿的软发。眼生水光,很潋滟。她喜欢,喜欢一只初生猫儿。 阿嫕问,「皇孙叫什么名字?」 辟光笑,看的不是阿嫕,「当细思之。」 夕食后,阿嫕在室中,捉一杆鼠须毫,写字。 她去甲观,看过尹氏了。 侑酒而得幸的宫人尹惠亲,悴卧床中,血腥气不散。见人来,惠亲眼一颤,恨烦,欲转侧却动不得。女医说,惠亲的儿子盘肠而生,儿子多壮,生母却险了。 阿嫕惟默然而已。 她回来就写字。悬腕,笔走疾。 这是阴嫕的心法。写。难过的时候更要写,所爱的诗赋,书一遍再一遍,一写就渡过去两个时辰,背酸痛,也觉得饿了。四五张绢帛并列,果实累累,好丰盛。 太子辟光入室。 他步近看字,「是好。有钟繇之风。」 阿嫕心有碎冰,浮游周身,不如平常和婉,说,「殿下戏言。」 太子抚她颈侧一束发,「此飞白也。」 阿嫕低头,「倒教妾变成列jingzi高了。」 太子谑,「尔,邹忌也。」 阿嫕就自欺,想,他对她,其实是好的。姬妾虽多,并不薄她。她爱诗,辟光也爱,她读辟光为下堂妇所作的怨诗,感动于他柔软幽情。但他真记得弃妇,记得惠亲,他长子的生母吗? 阿嫕从前在家中,并不快乐。因她体丰,不符时兴的审美,十二岁起,家人就不许她食饱。溽夏流汗洇席,吃多两枚红李,大父便叹气,「肥如许,小豚耶?」 大姐就笑了。 姐妹之间,势利至此。明明世家姐妹连翩入侍,是成例也是彼此的依傍。 及至在柳下,她着朱裙,芙蕖盛开。辟光见而纳之。娥皇女英,择一于归。 辟光握她手,坐下,「尹氏素微,又弱,她之子,你来养。」 阿嫕道,「妾不懂鞠养。」又软了下来,「怕不够好。」 「是你,我放心。」 阿嫕一静,「乡主似也喜欢皇孙。」 辟光笑,「我与虬虬,一向如此。」 她不说话。 辟光的大掌搁她肩上,「阿嫕,阿嫕。虬虬也喜欢你,只说你好。我们还长久,不要多思。」 阿嫕低头,口噤不能开。谁是我们,我们是谁呢。 辟光揉揉她柔润的肩,「嗯?」 阿嫕仰面笑,如山花摇曳,「殿下给孩子起名罢。」 辟光笑,「已有哉。」 大掌往下,游入她腴满襟中。 皇孙,名为「豜」。 天明。 阿嫕醒来,枕边无人。她起身梳妆,对镜傅粉。 乳母近前,低声道: 「尹氏,昨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