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心緒漣漪

    早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一道一道落在辦公桌上，斜斜地切開了文件堆。林庭捧著一杯黑咖啡，坐在協會中心的小會議桌前，桌上散落著各案主的個案紀錄表與會談筆記。她翻閱資料時，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像是在心底跟那些陌生卻真實的人對話。

    她的工作從來不輕鬆。橫跨法律、社福、心輔等領域裡，每一個數字、每一份報告背後都是一段沉甸甸的故事。

    家庭暴力、青少年輟學、長者孤立、移民歧視……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救火員，才滅了一處火，又有另一處火星竄起。

    “林庭，等一下十點的會談，妳先準備一下，案主情緒不太穩”，余勝堯從隔壁桌探過頭，語氣裡帶著提醒。

    林庭點點頭，拿起資料夾。

    那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單親母親，因為長期承受伴侶的精神控制與威脅，情緒幾乎崩潰。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進入「專業模式」。那是多年經驗培養出來的鎧甲，可以在傾聽別人的痛苦時，不至於被情緒瞬間淹沒。

    會談室的燈光很柔和，牆上掛著暖色調的畫，只是林庭推門而入的瞬間，仍然感受到空氣中的壓抑。

    劉慧慧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針織外套，頭髮有些凌亂，眼神時不時往地板閃躲。她的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像是要把那塊布揉爛。

    “慧姐，今天感覺怎麼樣？”，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很輕，像是生怕驚擾到對方的情緒。

    劉慧慧低著頭，雙手緊緊捏成拳，指節泛白，整個人蜷縮在椅子裡，像是要縮小到世界看不見她。

    林庭輕輕遞上溫水，沒有再急著問問題，只是靜靜陪著她。

    ——有時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傾聽。

    林庭的腦中突然浮現裴成的那篇文章，「有些觸碰，並非侵略，而是一種溫柔的引導」。

    過了好幾分鐘，林庭才慢慢開口，“我知道這不容易，但我們可以試著說出來”。

    說著，林庭試探性地將手放在劉慧慧的手背上，試圖給予一些力量。

    劉慧慧的肩膀抖了一下，唇角顫了顫，才低聲說：“他…又動手了。”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話語像斷裂的水流斷斷續續地流出，劉慧慧的丈夫有控制狂脾氣，只要晚餐稍微晚一點、孩子哭鬧聲大一點，就會動手。

    剛開始只是摔東西、拍桌子，後來變成推搡、扇巴掌，甚至踢腿。

    “妳…有傷嗎？”林庭試探地問。

    劉慧慧猶豫了一下，把袖口往上拉。前臂上一道深紫色的瘀痕格外刺眼。

    林庭的胃瞬間揪緊，她努力維持鎮定，拿出備用的傷勢拍照表，溫聲說，“我需要記錄下來，會很小心，不會傳出去，除非妳同意”。

    等一切流程做完後，林庭低聲說，“謝謝妳願意讓我看傷口”。

    劉慧慧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紙巾，聲音顫抖，“我……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不是壞掉了，為什麼連被人抱一下都會害怕……”。

    林庭心裡一震，那句話像針一樣刺中她。

    她記錄下案主的情緒狀態，卻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接受裴成按摩的那一晚——那份微妙的觸感、那份被小心對待的安全感，還有之後整夜的失眠與心口翻騰。

    她專注地回到眼前，輕聲對劉慧慧說：“妳沒有壞掉，妳只是曾經受過傷，身體有記憶，但它也有機會重新學會信任”。

    這句話，像是她同時對別人和自己說的。

    只是林庭好似沒有受過傷的記憶，也或許有，只是自己不記得，但身體記住了。

    談話結束時，林庭安排了法律諮詢和緊急庇護的可能性，並給了她一張隨時可聯繫的緊急卡。

    慧慧接過卡片時，眼睛微微紅了。

    “林小姐…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不會走進這裡”，她的聲音顫抖，卻有一種渺小的堅定。

    “是妳自己走進來的，我只是陪著妳”，林庭微笑。

    當劉慧慧離開後，林庭坐回辦公桌，手仍殘留著那剎那的觸感——微涼、顫抖，卻帶著一絲信任。

    她突然想起前兩次的情慾按摩，她主動接納陌生男性的觸碰，雖然過程中有掙扎，但因為足夠信任，最終也是在顫抖中完成。

    下午的行程是家訪劉伯伯，一位七十多歲的退休老師，因為中風後行動不便，需要定期上門關懷與協助。

    “林小姐，妳來啦！”，劉伯伯笑得很開心，手裡還拿著剛煮好的熱茶。

    林庭接過茶杯，正準備坐下時，劉伯伯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推了推，“天氣這麼熱，別忙著工作，先喝口茶”。

    那一下很輕卻持續2、3秒，林庭愣住了，她意識到，自己沒有像以往那樣瞬間退開，也沒有想轉身就跑的衝動。

    好像這種夾雜著關心的碰觸，是那麼自然而然、理所當然。

    手心傳來的觸感，是粗糙的、溫暖的，帶著歲月的厚度。那一刻，她腦海閃過前幾天按摩時的感受——觸碰，不一定是危險。

    她抿唇笑了笑，“謝謝劉伯，我會的”。

    這份微小的改變，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晚上，林庭和葉欣一起去附近的小餐館。

    葉欣是她的大學同學，如今在另一家非營利組織工作，專做兒少服務。兩人雖然業務不同，但經常交流彼此的個案心得，也交換生活近況。

    “你最近怎麼好像……臉色不一樣了？”葉欣一邊翻著菜單，一邊瞄她。

    “臉色不一樣？”林庭挑眉，“哪裡不一樣？”

    “怎麼說……好像多了一點人味。”，葉欣笑得調皮，“嗯~女人味？”

    “說吧，是不是有人？”

    林庭用湯匙攪動著玉米濃湯，沒有立刻否認。她想了想，反問：“如果有一個人，能讓你在被碰觸的時候不害怕，你會怎麼想？”

    葉欣愣了一下，眼神從八卦變成了認真：“我會覺得那是幸運，也是療癒。林庭，你知道的，我們工作裡看過太多傷，很多人一輩子都學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林庭沒說話，只是低頭笑了笑。那笑容裡有一點心虛，也有一點藏不住的溫暖。

    “快說，是誰？”，葉欣不依不饒。

    “沒有，哪有人...”

    “別裝了，我認識你十幾年，從大學一路到現在”，葉欣湊近，壓低聲音，“是不是……余學長？”

    葉欣口中的余學長，就是余勝堯。

    “不是，別瞎猜”，林庭心口微熱，卻不想承認，“只是去做了個……按摩”。

    “按摩？”葉欣狐疑，“一般按摩能讓妳有這麼大的改變？整個人榮光煥發？”

    林庭沉默幾秒，終於吐出一口氣，“他是……情慾按摩師”。

    葉欣差點被茶嗆到，“妳？！不是吧！妳真的去了？”

    葉欣之前雖然鼓勵林庭嘗試，但她沒想到林庭真的有勇氣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去……只是那一刻，我很想試試看能不能……改變。”，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敢觸碰的秘密。

    葉欣的眼神變得柔軟，“所以，你是為了治癒自己？”

    林庭點點頭。

    “那他……怎麼樣？”

    林庭的臉微微泛紅，腦中閃過裴成那專注的眼神，“他很溫柔……而且很專業”。

    葉欣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既然你敢邁出第一步，那我就支持你。不過，妳要小心，這種人有時比你想像的還危險”。

    “我是說...在感情上”，葉欣補充。

    林庭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她何嘗不知道，放任自己這樣信任一個陌生男人，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夜晚，林庭坐在桌前，手機亮了起來。

    裴成傳來訊息：「妳今天感覺如何？身體還適應嗎？」

    「情緒起伏很大，晚上常常睡不著。」

    「這是身心在調整的反應。妳已經做得很好了，給自己多一點時間。」

    林庭向裴成分享了今天被男性不經意碰觸，卻不反感的事情。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妳願意，我安排了一個深度療癒的課程，會更注重妳的情緒及身體的連結。」

    林庭看著訊息，心底又生出幾許猶豫。

    或許是等不到回覆，裴成傳來訊息：「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

    林庭躺在床上，思緒萬千。

    回想起從前那些無法觸碰男性的恐懼，其實多多少少為她的生活及工作帶來不便。

    她知道，自己還在掙扎，不確定這樣下去到底對不對，但也清楚，這條路正一步步打開，通往她渴望的自由。

    思考良久，林庭最終還是回覆：「我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