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处的藩篱（中）

    小林信介离开鬼琢虎少佐那座弥漫着汗味、铁锈味和无边压抑的道场时，背上浸透的冷汗被夏风一吹，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鬼琢虎那“嗒”、“嗒”敲击刀镡的声音，如同冰锥，还残留在他的耳蜗深处，与尾形少佐那恒定如冰川的眼神重叠。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被鬼琢虎解读为比酷烈更甚的“可怕”，让小林心底那点对尾形宅邸的模糊认知，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几天后，一份关于营区后勤储备的冗长报告，需要佐佐木上尉过目。小林带着文件，走向城西一处更为僻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清的宅邸。佐佐木上尉年近五旬，是联队里出了名的老派人物，古板、守旧，对军规条例奉若圭臬，为人处世如同用尺规丈量过一般精确，却也乏味得如同晒干的稻草。

    宅邸不大，围墙不高，但异常整洁，连门口石阶的缝隙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根杂草。通报后，小林被引入一间光线晦暗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更像一个档案库。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卷宗、地图和厚厚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旧纸张、墨水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窗户开得很小，且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挡了大半，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无数细小尘埃。

    佐佐木上尉正伏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就着案头一盏光线昏黄的煤油台灯，全神贯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他身形瘦削，背脊挺得笔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常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听到小林进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从镜片上方投来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老旧的探照灯扫过一件物品。

    “小林少尉？文件放在旁边。”他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用笔尖指了指书案边缘一小块空出来的地方，随即又埋首于案牍之中，仿佛小林只是一个送文件的工具。

    小林依言放下文件，垂手肃立一旁，不敢出声打扰。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佐佐木上尉偶尔因为老花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调整眼镜位置时镜架摩擦的声音。沉闷得让人窒息。时间仿佛凝固在这间堆满故纸堆的暗室里。

    小林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幽暗的书房里逡巡。没有侍女，没有妾室的身影，甚至连一个伺候笔墨的老仆都没有。这所宅邸的“规矩”，似乎就是绝对的安静和彻底的“隐形”——除了佐佐木上尉自己这个移动的档案管理员，其他任何存在都显得多余且碍眼。小林甚至无法想象这里会有女人和孩子生活的痕迹。与尾形宅邸西翼那种被阳光、孩童笑声和明日子那鲜活身影所充盈的空间相比，这里简直是坟墓。

    过了许久，佐佐木上尉才放下笔，摘下眼镜，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仔细擦拭着镜片。他并未立刻看小林带来的文件，而是抬起那双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浑浊、缺乏生气的眼睛，看向小林。

    “小林少尉，”他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最近，似乎常去尾形少佐府上走动。”

    小林心头一凛，立刻躬身：“是，长官！因公务所需，时有叨扰。”

    “公务……”佐佐木上尉微微颔首，将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如同档案员在审视一份有疑问的记录。“尾形少佐……能力卓绝，行事果决，乃帝国军中栋梁。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鉴定评语，“然，其为人处世……过于特立独行。锋芒过盛，易折。”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光滑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如同在敲打一枚封存秘密的印章。

    “军中同僚，对其多有……揣测。”佐佐木上尉的语速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被允许出口，“尤其是……府中之事。”他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试图刺入小林的眼底，“听闻……他府上有一位……嗯，异族出身的如夫人？”他用词极其谨慎，如同在触碰一个敏感档案标签，“此事……在门第森严的帝国，本就不合常理。”

    小林屏住呼吸，感觉书房里尘埃的味道更加浓重了。

    佐佐木上尉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刻板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令人不适的隐秘感：“我等身为帝国军官，不仅要在战场上为国尽忠，于私德门风，亦当为表率。家中妻妾，尊卑有序，规矩分明，方为正道。”他目光扫过这间如同档案库般规整死寂的书房，仿佛在为自己的话提供佐证。

    “尾形少佐行事……一贯我行我素，难为常理度之。家宅之内，更非我等外人所能窥见。”佐佐木上尉的指尖停止了敲击，目光紧紧锁住小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于求知欲的迫切，“你既常出入其府邸，想必……对其‘治家之道’，略有所察？”

    他浑浊的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档案员发现了一页缺失的记录，急于填补。“那位……如夫人，在其府中，究竟……处于何种位置？行事……可有规矩？尾形少佐对其，是……严加管束，以正家风？”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合适的词语，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冰冷的、符合他认知范畴的词，“……抑或是……纵容无度，乱了纲常？”

    “笃！”他的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像是为自己的问题盖下了一个无形的印章，等待着小林的“供述”。

    小林只觉得喉咙发干，胸口像是被这书房的尘埃堵住了。佐佐木上尉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他心上。这位古板到近乎腐朽的老军官，对尾形宅邸的关注点，完全落在了“规矩”、“位置”、“管束”这些冰冷的词语上。他无法理解明日子为何能在西翼回廊赤脚奔跑、能在茶室让少佐亲自递水、能抱着孩子在庭院嬉笑……在佐佐木那由故纸堆和森严等级构成的认知里，这必然是“纵容无度”，是“乱了纲常”！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妾室该有的“位置”——大概就是如同他书房里那些被妥善归档、永不见天日的卷宗，或者……如同斋藤和鬼琢虎家中那些永远低伏、如同影子般的女子。

    小林张了张嘴，脑海中闪过明日子那双在阳光下清澈无畏的蓝眼睛，闪过她命令尾形时的理所当然，闪过她抱着尾形明时毫无保留的笑容……这一切，在佐佐木上尉这间堆满尘埃的“档案室”里，在“规矩”、“位置”、“管束”的冰冷框架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难以解释。

    他该如何回答？告诉这位上尉，那位“异族出身的如夫人”在尾形少佐的宅邸里，拥有着近乎于“主人”般的自由和存在感？告诉他在那里，“规矩”似乎只存在于百合子夫人冰冷的院落和主宅刻板的厅堂？告诉他在西翼，尾形少佐的“管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力量的默许和……纵容？

    小林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避开了佐佐木上尉那如同档案探针般的审视目光，声音干涩地回答：“属下……只负责公务往来，对尾形少佐家宅内务……实不敢妄加揣测。少佐阁下治家……自有其道理。”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昏黄的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佐佐木上尉那浑浊目光中，一丝未能得到满足的、如同档案缺失般的遗憾和更深的不解。

    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缓慢地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