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完
16完
聖城的黃昏總是來得快,像一枚即將融化的藥錠。 那刻夏將半杯冷茶放在書桌角落,望向窗外開始點燃的活火, 火光在玻璃上映出晃蕩的亮紋,略為扭曲,令人心中隱隱不安。 聖城本身也生了病。 某種詭異的陰謀,正在蔓延。 從一個月前開始,聖城的醫療系統頻頻報告異常: 原本經歷易感期的Alpha突然無徵兆地進入無慾期, 生理激素平穩得近乎冷漠,不起波瀾。 他們眼神禪定,唇色泛白,像水中浸久了的紙張,連一次夢遺都不再發生。 醫學界稱之為信息素凍結症, 新名詞的誕生,並未撫平社會的疑慮。 因為這批人,全數服用了由那刻夏團隊研發的藥水。 那原是祝福之藥。 當初藥品上市時,那刻夏從未想過它會像愛情一樣,變質得如此悄無聲息。 為降低Alpha在易感期的強制佔有傾向、 他根據自身經驗調製了極為精巧的抑制配方── 但現在,它正在被咒罵、扭曲。 那刻夏奪走了英雄與王儲的心;世界從不相信愛情,只相信報應。 雙重標記者── 這個詞彙自無慾期事件發生後, 開始頻繁出現在街頭塗鴉與新聞卷軸中, 自從那刻夏拒絕了議員的求婚書, 元老院傳統派的信使開始筆力銳利的抨擊他,猶如鋒刃。 歿世的yin亂學者、腺體叛國奴、黃金裔共用垃圾男娼…… 連演說家都開始討論雙A一O是否構成道德危機, 將他與妓院中的輪標案例放在同一段落分析。 教授不辯解。 那刻夏知道,他說一個字,就會被扣上不知羞恥的帽子。 畢竟—— 被Alpha標記的Omega,由於信息素的融合,通常情況下無法再被其他Alpha標記。 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鐵律,像是神明的懲戒:你只能屬於一人,只能在一處腺體上刻下誓言。 否則,你就是污穢,是欲望的漏洞,是背叛者。 唯有極其稀有的金血種與Omega的全心全意愛戀,才能構築出雙標甚至三標的奇蹟。 那刻夏做到了。 代價是,他從一個被追捧的改革先驅,變成酒坊笑話最yin亂的Omega代言人。 身上的氣息明明沁涼優雅, 一進大廳就有同事故意轉頭掩鼻、悄聲說他味道像公共空間。 那不是味道,是愛,是白厄在月夜摟吻的堅定, 是萬敵在噩夢中擁住他時耳語的我們沒事。 這些人嗅不出來,因為他們的鼻腔被嫉妒與偏見堵塞。 有年輕學生在研究室門板上寫字:「老師怎麼不乾脆開個妓院?」 萬敵氣得想動手,但那刻夏只是淡淡說:「嫉妒不會殺人,羞恥才會。」 那晚,教授在兩人的環抱中睡去。 他一動不動,聽著兩人的心跳── 一快,一穩;一如寂狼,一如孤獅。 三人的信息素混合出一種令人恍惚的香氣,像新開的榆樹、晚春的茶。 他夢見自己走在長滿山蒼的聖城邊緣,身後是來不及說再見的過去。 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那刻夏醒來後,在羊皮紙上記下一句話: 原來最深的標記,不在脖頸,而在生出了記憶的地方。 標記成功後的副作用遠比他預期的少。 舊傷偶爾會在夜裡作痛,但疼痛的意義不同了—— 它像某種氣候殘留,不再是恐懼的殘影, 而是提醒他曾經破碎,如今才得以癒合。 天光穿過冷冽高窗,映在三人赤裸的背脊上, 像三道疤,也像三束纏繞不清的命運索條。 而今,擔憂開始浸蝕那刻夏。 他無法忽視那些因藥物出現異常反應的人們,他不願讓這項研究淪為災難。 那刻夏必須親自查出原因,儘管必須回到自己最害怕的區域。 荒郊邊陲的黑市醫療聚落,當年他曾被學術前輩哄騙過去, 在那附近的山區小徑被擊倒、在血腥與辱罵中逃生。 他的創傷來自那裡,來自一位行蹤成謎的施暴者—— 那刻夏從學生們的調查中得知,對方或許還活著, 而且就在那座非法基地裡,主導易感期剝奪計畫, 讓便宜假藥流入市面,使那刻夏風評被害。 那刻夏必須回去。 他與兩位Alpha稍微商量, 便以自己為誘餌,再次走入城市的邊界地帶。 天色像浸了墨的繃帶,沉重、濕潤,一點一點的絞緊呼吸。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回來,像某種命定的輪迴—— 那些曾被他親手掐滅的舊記憶, 竟還在這座非法醫療區的牆縫間長出苔蘚,靜候他歸來。 「我只是來收集異常反應的資料。」 那刻夏聲音很輕,像是在提醒自己。 教授踏進陰森森的地下室,和約定好的線人碰頭。 戴著防毒面罩的人遞上資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完全沉默。 房間裡空無一人,空氣帶著機械油味與植物腐爛的氣息。 他以為這只是一次簡單的接頭。 直到一雙手突然伸來,狠狠抓住那刻夏的瀏海,將他拽向地面。 接著是第一記耳光。 臉蛋一辣,他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臉。 但那聲音,那笑,那噁心的喘息—— 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好久不見,那刻夏。」 第二記耳光比第一記還狠。 金色血珠從教授的嘴角與鼻孔飛濺而出,落在灰牆與鋼樑之間。 他掙扎,反被摁住。 「記得我嗎?你最親愛的學長。那年我們一起寫過一篇論文,你連參考文獻都拿不太動,真是個蠢貨。」 耳光繼續落下,每一次都像時間倒流—— 那時,那刻夏還願意讓人叫那刻夏, 還會因學長一聲親暱的呼喚而心軟。 在荒郊的日落中, 對第一道耳光的痛感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好愚蠢,那刻夏。 這話被鐫刻在骨膜上,歲月久遠, 卻成為不斷重溫的噩夢。 學長笑著壓住他的背, 將他按在冰冷的鋼板地上,一隻腳踩住手腕, 正是那支曾寫出智種學派創立宣言的手。 「謝謝你帶來的經費,那刻夏,但我覺得你能給得更多。」 他把防毒面罩掀起半邊,露出那張仍然年輕卻猙獰的嘴角。 「尤其是你這種,雙重標記的身體資料……」 學長伸手去拉那刻夏的衣領,像要剖開某種神秘的機密。 那刻夏幾乎無法呼吸,齒縫溢滿了血, 眼皮腫脹,血與唾液混成一種灼熱的鹽。 他反抗,踢、咬、喊,卻像當年一樣,聲音全被吞進空氣裡。 唯一的不同—— 那刻夏警覺心一直是拉滿的,而且他帶了槍。 混亂中他摸出了槍管,朝對方的右臂扣下板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學長肩膀血rou模糊,被散彈槍幾乎打穿, 那刻夏能透過斑斕洞開的血rou,看見後方牆壁。 ——同時,地面震動。 玻璃爆碎,紅晶魔力炸過牆壁。 那人被打飛出去,重重撞在樑柱上,吐出一口血沫。 萬敵第一個衝進來,目露凶光, 便一拳一拳往那人臉上揍。 白厄則抱住受傷的那刻夏, 用外袍緊緊包住他被撕裂開的上衣與皮膚。 「別碰他、別碰他!」 萬敵聲如獅吼,血濺在他金屬拳套上,染紅了一大片。 白厄對懷中的教授低喃:「對不起……我們在抓捕外面竄逃的清洗者,太晚來破門了。」 「你不是一個人。你再也不是了。」 那刻夏抬起頭,他的眼眶通紅, 像是被摔碎又重新黏合的玻璃器皿。 那一刻,他明白了—— 即使過去被人利用,他仍有未來。 不是一個人的未來,是三個人共築的遠景。 原來自己不是為了逃避創傷而陷入愛河。 因為被深深關愛,才有力道反抗創傷。 那天,黑市被懸鋒軍封鎖。 曾經的學長,被萬敵與白厄逮捕,直送大牢。 而那刻夏,在醫院醒來時,還緊抓著換來的資料。 即使遍體鱗傷,仍不忘初衷。 他的研究,將繼續。 白厄坐在病床旁,無聲無息地握著那刻夏的手。 他累得睡著了,不知道在床邊顧了多久。 那刻夏的胃猛地一抽。感到自己像一只攢滿火的香囊, 被點燃,只因那手與手的交握—— 指節壓住他腕脈,信息素暖陽般滲出,如此繾綣,如此體貼。 無法言說的羞赧與驕傲交纏。 他曾經怕被旁人看見,被探究、被品評, 尤其是共同標記後這副被視為不潔與yin亂之身—— 可白厄將他的存在當作榮耀,當作能改變世界的解答。 白厄在病床明目張膽地照料。 而萬敵也從不缺席。 元老院記者第一次包圍那刻夏時,是在懸鋒軍的駐紮區門口。 「請問您是被雙重Alpha標記的那位Omega學者嗎?請問您是否故意引誘、或是藉由身體獲得研究資源與保護?」 話還未說完,萬敵已經擋在他面前。 他今日披的是懸鋒正式軍裝,紅袍在日光下如燃燒的火焰,語氣冰冷:「你在刻意冒犯戰鬥民族的領導者所選擇的伴侶嗎?在我的軍營前,在能為王的榮耀犧牲性命的懸鋒人民前面?」 許多拿著紙捲想寫新聞的記者怔住,退了幾步。 那刻夏不再沉默。 他站在眾人前方,口齒清晰。 教授說的不只是自己,也是所有像他一樣的Omega—— 身體被看作商品、愛情被視為交易、甚至連創傷也被當作八卦的犧牲品。 「你們總是抱怨我勾引了兩位Alpha。」 那刻夏目光掃過眼前的紙筆,像一把鈍刀輕輕割開腐敗表皮:「可我沒有搶。我只是在他們之間,一如往常的努力活著,甚至一開始我的態度並不算友善。是他們願意用耐心、用關懷以及標記陪伴我,而我最終選擇了接受。」 他微微偏頭,看向身邊的萬敵與白厄。 「我們之間不是色利交換,而是靈魂連結。你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教授清理喉嚨,語氣肅冷,像現場直播一個專業講座—— 「Omega一旦被標記,基本上再也無法接受其他Alpha的信息素。這是自然的排斥反應。」 「所以你們不明白,為什麼我能擁有雙重Alpha標記。」 記者們紛紛點頭。 那刻夏笑了,悲涼又安靜,彷彿一朵強風吹不落的冬日梅花:「因為我公平的深愛他們兩位,真心誠意。身體允許了,神經允許了,信息素允許了。但你們的社會,竟不允許!藥物只能穩定失控,不能治癒仇恨攻擊。扭曲的觀念不是病,它比病更深、更黏、更需要時間。」 那刻夏並未害怕這些指控。 他害怕的是人們對一切「無法命名的愛」所表現出的急躁與輕蔑—— 「別再說他們佔有我。其實他們也一樣被我佔有。我們彼此標記,彼此依靠,在失序的世界裡構築秩序。」 由於那刻夏本人出面解釋, 且懸鋒王儲公然率軍威脅記者,不對, 是公然表態支持伴侶,這場訪問成為轉折點。 研發假藥的清洗者組織,被審判的消息來得比預期更快。 那名學長被拘捕後,接受懸鋒軍拷問, 他用的正是從那刻夏樣本中分析出的破碎資訊, 搭配元老院傳統派所供應的昂貴原料, 造成大批Alpha無法標記成功、進入冷漠的異常期—— 他甚至供出了背後的指使,求婚不成的議員凱妮斯。 當一連串清洗者幹部被處刑時,首領還在大吼大叫, 說聖城領導階層不應該由金血種專制統治, 一般Alpha也有權利享用金血Omega, 種種不將Omega視為人的歧視言語,令審判人員皺眉不已。 那刻夏坐在旁聽席,聽著判決書誦讀。 那一刻室溫很冷,但他沒有躲進誰的懷裡。 他已不是當初那個心中充滿畏懼的,以言語毒刺包裹自己的孤僻學者。 他是共同標記的三角形頂點。 也是第一個以合法雙重Alpha標記者身份,公開站上醫學演講台的Omega。 而這次,新研究成果也一併發表。 那刻夏發現被標記的Omega, 在信息素融合區形成了特殊的化學遞質,有助於神經修復。 他打算研發助眠藥水,能夠為一類極其沉默的病人群體帶來希望:曾遭受創傷、暴力與羞辱的人,能有機會減緩噩夢的痛苦。 「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的社會能和平到不再需要發明遺忘的方法。」 那日,他演講的結尾是—— 「我們將學會,如何記得一場傷害,但不再痛。」 那天台下坐著的是他的學生、記者、治療師,也包括萬敵與白厄。 他們一同起立,像對某種從未被命名過的戰爭致敬。 台下掌聲如雷。 標記完成後的第一個冬季, 他們搬進了距離聖城中心偏遠一些的學術區—— 三人共同出資買下一棟被藤蔓掩蓋半面的宅邸。 牆上有裂痕,但院子內的月桂長得極美,枝葉濃密。 同居的日子像一座靜靜旋轉的星球, 有時軌道交會,有時沉默漂流。 萬敵仍需出席懸鋒的政務會談,白厄則繼續維護聖城的治安, 而那刻夏重返研究室,指導新一代的智種學徒們—— 那些願意思考的理性學者。 但無論白天如何分離,夜裡,他們總會回到這個家—— 一個由信息素連結、而非血緣構成的家。 萬敵做了晚餐,白厄買了那刻夏最愛的飲料。 三人躺在沙發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靠著彼此, 信息素交織出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柔氣味。 標記後的那刻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三人之間的平衡,不是某種中庸的妥協, 而是一場長年失衡後,彼此傷痕錯縫出的穩定結構。 他明白,原來這樣的幸福,並非必然。 是他活過疼痛、忍過恥辱、穿過夜晚的噩夢與緊繃後,才換來的。 這段愛不是逃亡,而是停泊—— 像某種長在傷口上的新生黑痂,隱隱疼痛,卻也活著。 聖城入冬比往年早些。 那刻夏習慣晨起時用溫水泡手,再為花架上的薄荷灑些水。 屋裡常飄著淡淡的花香與果香,那是白厄每日煮茶留下的餘味。 萬敵則總會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吻教授的後頸,像在驗證標記依然存在。 不為情欲,只為安定。 為了讓教授記得:他們都在這裡。 外界依然有嘲笑,有匿名信。對教授懷著敵意的人依舊存在。 但那刻夏學會了分辨什麼值得回應,什麼該讓沉默吞沒。 某天傍晚,他在回家路上,經過樹庭的公告欄, 看見一名學生正在張貼紙條,上頭寫著:「我也是受過傷的Omega,我曾經想過死。謝謝那刻夏教授讓我知道,我不是病,世界沒有結束。我只是還沒被好好愛一次。」 那刻夏遠遠讀完,沒有撕下,也沒有補充什麼。 他只是繼續踩著夕陽走回家。 門一打開,萬敵替他接過公事包,白厄早已備好粥與湯。 他們簡單交換了一個吻,無需多語, 信息素在空氣裡如詩,恬淡,堅定。 「肚子裡的寶寶今天有沒有乖啊。不可以踢太用力喔!」 白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摟著教授的細腰, 藍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對肚皮又親又聞。 「嘿,你以為是你的寶寶嗎?說不定是我未來的繼承人,過去一點,你妨礙到我們懸鋒人交流了。」 萬敵用蠻力把白厄硬是擠開:「寶貝,噢~爸爸心愛的寶貝,親一個親一個,爸爸親親,也順便幫你摸摸媽咪的奶奶,看你有沒有得喝喔。」 「通通起開,你們太擋路了。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胡說八道,注意胎教。拖鞋呢?」 那刻夏翻了翻白眼, 把兩位戰士一直湊近肚皮的腦袋還有章魚般的色手推開。 那刻夏嘴上說得嚴厲, 但還是在兩位Alpha像扛神像一樣, 把自己懸空抱起來,一路直送餐桌的時候, 忍不住哈哈哈哈笑了個開懷。 他想,如果可以將愛比喻為一種藥。 那麼這世上最柔和的療癒,不是擦去傷痕, 而是讓傷痕生出一株幼嫩的新芽。 這不再只是愛情,也不是交易。 是共生,是默契,是三個人彼此守住不再發瘋的方式。 他們無法改變世界, 但他們,能先成為彼此的避風港。 那刻夏終於成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種大人。 不是誰的戀人,不是誰的受害者,而是—— 一名記得過去、也敢於迎向未來的學者, 一名擁有兩位熾陽的Omega。 他們將在充滿敵意與磨難的世界裡,無所畏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