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迎新會》

    舞台燈光微弱，但仍將美緒的輪廓打得清晰。她站在眾人目光焦點之中，背後是一整面粉紅愛心與布條鋪成的牆面，底下坐滿了笑容滿面的老爺爺們，有的雙手撐著拐杖，有的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美緒深吸一口氣、挺直身體，目光穩定而溫和地掃過觀眾席，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

    「大家好，我叫美緒，從今天起，我會在這裡和大家一起生活、工作，也會盡我所能照顧各位的起居與健康。」

    她語氣平靜，沒有誇張的歡樂，也不流於形式的禮貌，反而帶著一種沉穩的誠懇，彷彿她不是在朗誦背好的稿子，而是在真正對這些人說話。

    「這裡……比我想像中的更寧靜，也有種很特別的氣氛。」她頓了一下，嘴角稍稍揚起，「雖然我還不太清楚這裡的一切規則，但我會盡快習慣，希望不會給大家添麻煩。」

    「如果我做得不夠好，也請大家多多指教，別客氣提醒我。」

    說完，她稍稍彎腰行了一禮，動作標準、乾脆。

    底下傳來老爺爺們的掌聲，有人笑著說「很有精神啊」，也有人拍拍腿說「這姑娘真不錯」。

    台下的掌聲還未完全落下，天花板上的喇叭又「喀」地一聲響起，將整個禮堂的氣氛重新拉回那種詭異的人工秩序感。

    那個冰冷卻甜膩的數位合成女聲再次響起，語氣依舊輕快無情：

    「謝謝美緒小姐～真是太精彩的自我介紹了呢～接下來，為了讓爺爺們更深入地了解我們的新夥伴，請美緒小姐補充更多詳細資訊～像是：身高、體重、三圍、血型、星座、興趣嗜好……都請大方分享喔～?」

    一瞬間，禮堂裡的空氣似乎變得更濃稠了。

    美緒微微睜大眼，臉上的笑容略有停頓，像是聽錯了似地望向天花板。她沒有立刻回應，站在舞台中央，彷彿時間凝結了一秒。

    底下的老爺爺們也似乎安靜了一瞬，有的睜大眼睛期待地看著她，有的則竊竊私語，嘴角藏不住笑意。

    但這短暫的凝滯並未持續太久。

    美緒很快調整了呼吸，眼神一收，臉上浮現出一抹重新校準的笑容。她挺起胸膛，像是習慣了在尷尬與專業之間迅速切換的老手，用一種明快的語調繼續開口：

    「好吧，看來各位爺爺真的很想多了解我，那我就不藏私囉。」

    美緒的語氣帶著點輕鬆的自嘲節奏：

    「我身高一百六十公分，體重……目前四十七公斤左右，算是剛好維持在健康狀態，體脂控制得也還可以。」

    「三圍的話，嗯……92、55、88，這是我在健康檢查時量的，應該還算準確。」

    台下一陣不小的笑聲與拍手響起，美緒則依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不疾不徐地繼續：

    「我是金牛座，興趣的話……平常喜歡跑步，偶爾做點瑜珈，也很愛洗澡——尤其是長時間泡在熱水裡的感覺，超舒服。」

    她頓了一下，語氣輕快但不失控制感：

    「雖然我是照護員，但我其實有點不擅長應付吵鬧的人，所以大家要是想讓我多笑一點，就請保持乖巧可愛喔。」

    說完，她朝觀眾席俏皮地眨了一眼，還輕輕揮了揮手。

    台下響起一陣歡笑與零散的掌聲，有人喊「好可愛啊」，也有人咳了一聲掩飾笑意。她則站在台上，站姿筆直，氣場穩定，將這場原本可能讓人不舒服的請求，轉化為一次得體又俐落的展現。

    那一瞬間，美緒的表現就像一名經驗老道的舞台工作者，把整場尷尬變成了一場「娛樂」，讓她在爺爺們心中留下了強烈又鮮明的印象。

    廣播的嗡聲再次穿透整座大禮堂，像某種例行啟動般「喀」地打開。

    那數位合成的女聲再次響起，語氣依舊甜膩得不自然，仿佛是在強行維持歡樂的氣氛：

    「感謝美緒小姐精彩的分享～接下來，就是最令人期待的歡迎舞會時間囉～請各位爺爺依序上台，與我們的可愛新成員共舞一曲，增進彼此的情感交流～?」

    語尾幾乎像是故意加重語氣，讓整段話變得更加詭異滑稽。

    下一秒，大禮堂的廣播系統播放起一段柔和的古典樂章。悠揚的小提琴與鋼琴聲緩緩流瀉而出，音樂選得十分講究，是一首帶有歐洲宮廷感的優雅圓舞曲，仿佛這裡不是一棟年久失修的深山養老院，而是某個上流社會的迎賓晚宴。

    美緒仍站在舞台上，臉上維持著淡定的笑容，雖然她眼底閃過一抹明顯的驚訝與錯愕——但只是一瞬，她便迅速收斂情緒。

    台下的老爺爺們開始蠢蠢欲動。有人努力從座位站起來，扶著助行器慢慢走向舞台；也有人由同行長者攙扶，一步步踏上那道木製階梯，動作緩慢卻眼神期待。甚至有位坐著輪椅的老爺爺笑咪咪地搖著手說：「我也要跳啦，坐著跳也行嘛！」

    整個禮堂的氣氛忽然像被點燃般沸騰了起來，一個個老爺爺像孩子般興奮地等待與美緒共舞的機會。

    舞台前方的階梯傳來一陣拖行助行器的聲響，第一位老爺爺正緩慢地靠近舞台。他穿著鬆垮的襯衫，嘴角笑彎，步伐踉蹌卻堅定。美緒立刻迎上前，小心地扶住他的手臂，協助他站穩在舞台中央。

    「請小心腳步，別急喔。」她的聲音柔和但有力，動作俐落，像早就習慣這種照護節奏。

    老爺爺咧嘴一笑，「這麼年輕漂亮的舞伴，我怎麼可能錯過啊。」

    美緒一笑不語，將他的手輕輕搭上自己的肩膀，自己則扶著他的腰與手臂，配合他顫抖的節奏，開始隨著音樂緩緩移動。

    雖然沒有華麗的步伐，但兩人的動作在舞台上依然顯得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和諧——她用幾乎不著痕跡的引導與支撐，讓這位早已步履不穩的老人也能參與舞會的節奏。

    台下的老爺爺們拍手、吹口哨、鼓掌大喊「好樣的！」「換我了啦！」整個禮堂彷彿回到了某種奇異的青春場景。那些原本在醫療設備與沉默中渡日的身軀，如今竟像被音樂與美緒喚醒了一樣，紛紛熱情洋溢。

    曲子尚未結束，下一位爺爺便已在一旁等候。

    美緒扶穩第一位老爺爺坐回椅子，隨即轉身，對第二位爺爺伸出手。她嘴角仍掛著笑容，額頭上的汗卻未曾停歇，制服貼在背脊，白色布料微微泛濕。

    她心中雖隱隱困惑這場舞會的意圖與安排為何，但身體早已進入一種職業性的自動模式——一位又一位老爺爺的手搭上她的肩，一雙雙腳在舞台上拖行，她一邊承受這些老身軀的重量，一邊維持笑容與穩定的引導。

    而在她看不見的天花板角落，紅點閃爍的監視器，正靜靜地記錄著這一幕幕彷彿舞台劇般荒謬、卻真實發生的「歡迎儀式」。

    音樂持續流轉，樂章一曲接著一曲，宛如沒有終點。美緒與爺爺們輪番共舞，扶著一雙雙顫抖的手，貼心地調整步伐與節奏，讓每位老人都能感受到那片刻的「被重視」與「被期待」。

    她的笑容仍在，但呼吸漸漸變得沈重。每一次轉身與弓背，都像是從身體裡再擠出最後一點力氣。

    額頭的汗早已流入眼角，背脊被濕透的運動服緊緊貼住。她張了張嘴，卻發現唇瓣乾得發緊，喉嚨像砂紙刮過般灼熱難耐。

    她意識到——從踏進這棟建築到現在，她說了不少話，動了不少力氣，流了數不清的汗，但從頭到尾，連一口水都沒喝過。

    她的視線在跳舞的空檔掃過四周，舞台旁、禮堂角落，沒有飲水機、沒有水壺。

    她短暫地吞了吞口水，但那動作只讓乾燥的喉嚨更加難受。她依然握著下一位老爺爺的手，臉上還是溫柔的笑容，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像訓練有素的表演者。

    但她的眼神裡，終於開始出現一絲與疲勞不同的東西——那是一種難以忽視的、生理本能的警訊。她需要水。急切地、真正地渴望一口涼水。

    而音樂，卻還在無止盡地延續下去，禮堂裡掌聲與笑聲一波接一波，沒有人注意到她嘴唇逐漸失去水分、眼神正慢慢失焦。

    當音樂終於停止，最後一位老爺爺在美緒的攙扶下回到座位後，美緒再也忍受不住喉嚨的乾澀與灼熱，她輕輕喘息著，略帶歉意地站在舞台中央，向台下揚起疲倦卻誠懇的笑容，輕聲詢問：

    「抱歉……請問有人知道附近哪裡有水可以喝嗎？」

    禮堂內頓時安靜了幾秒，老人們面面相覷。突然，坐在最前排、掛著尿袋的一位爺爺，顫抖著抬起乾瘦的手臂，用沙啞的嗓音對她說：

    「姑娘……我這裡有水……妳拿去喝吧。」

    那位爺爺從身邊的袋子裡，艱難地掏出一只深藍色的保溫瓶，瓶身上刮痕累累，瓶蓋邊緣還殘留著斑駁污漬。他顫巍巍地將瓶子遞給美緒，眼神誠懇又殷切。

    美緒愣了一下，她本能地感覺到這瓶子應該很久沒有清洗，內心深處湧起強烈的抗拒感。然而她望向老人渾濁卻充滿善意的眼神，實在無法拒絕這份單純而珍貴的心意。

    她輕輕踏下舞台，走到老人身邊，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只老舊的保溫瓶，心中一陣掙扎。她感受到瓶身表面的黏膩，但還是勉強露出感激的微笑，對著老人輕聲道謝：「謝謝您，真的非常感謝。」

    美緒深吸一口氣，拧開瓶蓋的瞬間，一股濃烈而刺鼻的異味撲鼻而來，讓她幾乎忍不住反胃。瓶口邊緣甚至可見黯淡的水漬與殘垢。她咬了咬下唇，壓抑著心中的不適感，猶豫地盯著瓶口內那幾乎看不見底部的渾濁液體。

    身後的老爺爺依舊滿臉笑容地望著她，美緒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她稍稍閉上雙眼，屏住呼吸，將瓶口靠近唇邊，接著快速地將那股帶著異味的水一口喝下。

    水的味道與氣味一樣刺鼻，舌尖能明顯感受到金屬與黴菌混雜的苦澀味，但在那瞬間，乾燥的喉嚨得到久違的滋潤，彷彿沙漠遇到雨水般舒暢，令她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她慢慢地睜開眼，壓下胃部湧上來的不適感，臉上重新擠出一抹感謝的微笑，將保溫瓶小心翼翼地蓋回瓶蓋，雙手遞還給那位老爺爺。

    「真的很謝謝您……幫了我很大的忙。」她輕輕說著，聲音略帶沙啞。

    那位老人接過保溫瓶，笑得更開心，臉上的皺紋因喜悅而更加深刻。

    美緒重新站直了身體，微微垂下眼睫。她心中百感交集，這水明明難喝至極，但卻實實在在地解了她的渴；她明明排斥著這一切，卻又不得不感激這位老人發自內心的善意。

    這是一種她從未體會過的複雜情緒，在這個破舊而詭異的養老院裡，首次令她的內心深處，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與無奈交錯。

    她站在原地，嘴裡餘留著那股怪異的滋味，心裡則開始對這間養老院，以及接下來等待著她的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與困惑。

    歡迎會終於告一段落，老爺爺們緩慢而愉快地離開了大禮堂，助行器與拐杖聲逐漸遠去，直到整個空間再次恢復寂靜。

    美緒獨自一人站在禮堂中央，目送著最後一位老人顫巍巍地踏出大門，直到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

    她輕輕嘆了口氣，肩膀微微下沉，轉身開始收拾殘留在場中的一切。

    她緩緩地撕下牆上的紙愛心，一張一張地疊好，放回原本的紙箱裡。接著，她站在梯凳上，小心翼翼地將那條寫著自己名字的巨大歡迎布條摘下，折疊整齊後收起，彷彿在將某個荒謬的夢境收進記憶深處。

    她再度費力地將一張張沉重的金屬椅拖回牆邊。椅子拖行的聲響再次迴盪在空無一人的大禮堂內，孤寂而冷硬，與稍早前爺爺們的歡笑形成鮮明對比。

    她額上的汗重新湧出，但這次她沒有再在意，只是安靜而專注地恢復這個空間原本應有的樣貌。她的制服早已濕透貼身，身體因勞累而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抱怨或厭煩，只剩下職業性的冷靜與沉默。

    最後一張椅子歸位後，美緒站在禮堂中央，看著四周回歸原始的空蕩，彷彿剛才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她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疲憊終於在這個時候真正襲來。她緩緩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緩慢旋轉、覆滿灰塵的吊扇，忽然感覺這座養老院，比她想像的更加沉重，也更加深不可測。

    就在美緒仍然站在大禮堂中央發著呆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她低頭一看，《歡樂老年之家》的App又跳出了一則新訊息：

    「辛苦了，美緒小姐～?   接下來是您期待已久的沐浴時間，淋浴間位置如下，並附上本日專屬密碼，請盡情享用喔～?」

    螢幕上顯示出養老院的平面圖，一個明亮的綠點在地圖上閃爍著，美緒心裡一陣輕鬆，彷彿長途跋涉後看見了綠洲一般，幾乎沒有猶豫地就快步離開大禮堂。

    循著地圖的指引，她來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淋浴間門口。

    眼前的這扇門雖然外觀陳舊，油漆斑駁，但門上卻裝著一個極為突兀的電子密碼鎖，冷藍色的螢幕在昏暗的走廊中散發著微光，散發出奇妙的科技感，與整個建築氛圍格格不入。

    美緒抬起手機，仔細輸入了App上顯示的密碼。

    「嘀——」一聲清脆響亮的電子音後，門鎖轉開了。

    她輕輕推開門，裡面空無一人，燈光比其他區域明亮許多，更衣間也整齊而乾淨，與養老院其他空間形成強烈對比。美緒將門關上後，迫不及待地將濕透的上衣迅速脫下，接著褪去短褲、長襪。

    她全身因汗水而黏膩難耐，運動服離開肌膚的瞬間，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氣，彷彿卸下了一整天的疲憊與壓抑。

    美緒赤著腳踩在冰涼的磁磚地板上，走向淋浴區。水聲的誘惑近在眼前，她再也無法多想，只想趕緊讓那溫熱的水流，洗去這一天所有的疲憊與不適。

    美緒站在淋浴間，將蓮蓬頭的旋鈕轉到熱水那一邊，眼神滿懷期待地盯著出水口。

    然而，冰涼的水流了一陣子，依舊沒有一絲轉暖的跡象。她眉頭微微蹙起，試著將旋鈕再往熱水方向轉了些，但仍只是無止境地流出冰冷的水柱。

    正在她困惑不已的時候，放在更衣間的手機突然響起。

    美緒快步回到更衣間，屏幕閃動著《歡樂老年之家》的App通知：

    「親愛的美緒小姐～?   本院提供的熱水服務費用如下，使用前請先確認接受扣款喔～?」

    美緒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螢幕上顯示的費用，金額遠比她想像中昂貴許多，幾乎達到了令人感到不合理的程度。

    她站在原地，望著手機螢幕，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猶豫與掙扎。一邊是全身黏膩難耐的感受，另一邊卻是讓她難以接受的高額費用。

    美緒站在更衣間，身上一絲不掛。冰冷的磁磚將寒意毫不留情地從腳底一路傳到脊背，窗戶縫隙透出的風像細針一樣鑽進肌膚，讓她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雙臂抱住自己，輕輕跺了跺腳，嘴唇因低溫而略微發白。

    她再度看向手機，那筆熱水費用依然穩穩地掛在畫面上。

    美緒低聲咒了一句，咬緊牙關，伸手點下螢幕上的「確認支付」鍵。

    下一秒，App跳出一行字：「感謝您的使用，美緒小姐?」

    緊接著畫面右上角原本的薪資欄位開始跳動，那串數字明顯地開始往下減少，一元一元地扣去，像是沙漏一般，靜靜消耗她今日一整天所流下的汗與努力。

    她盯著那數字變動的瞬間，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悶，像是某種無形的代價正在悄悄吞噬她。

    但此刻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管他的……」她喃喃自語，快步回到淋浴間，轉開熱水。這回，水柱終於漸漸變得溫暖，從冰涼轉為柔和，最後變成熱騰騰的蒸汽包圍她的全身。

    她站在水柱底下，閉上眼，任熱水從頭到腳淋下，像是在洗去這一天所有的異味、黏膩、汗水，甚至那股潛伏在心底的壓抑與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