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 第九章 “黄历”的作用微乎其微

    今天的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周六。天空碧蓝如洗，天气酷热，是最不适合去游乐园打工的天气。

    靡靡张开嘴巴，吐出一张皱巴巴的琉璃色糖果锡纸。上面闪着晶莹剔透的光。

    褶皱之中，埋着一串白色小字：今日有人在暗。

    她出门前随手将纸条扔进厨余垃圾桶，心情颇有几分沉重。嘴里残留着的香精甜味已经沁出苦意。

    “今日运势”已经连着两周出现类似的内容了。从最开始的“今日有尾随”，到“隔墙有耳”，再到如今“有人在暗”。她第一次看到时，甚至冲动地想要推掉当日所有的遛狗行程，但最后还是迫于生存压力步出了家门。

    不论如何，钱还是要赚的！

    前段时间，她去了游乐园的鬼屋密室当演员。鬼屋里阴暗凉爽，又可以把假发一股脑甩到脸上去装神弄鬼，同样都是不露脸，待遇天差地别。她非常喜爱这份兼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一直做下去。

    只可惜游乐园工作日生意并不红火，只有周末缺人，时薪也很低，单凭这份工作很难维持温饱。到头来，还是得靠身兼数职才能存得下钱。

    此时时间尚早，又是周末，城市地铁一路向郊区驶去，冰冷的白色车厢内人影稀疏，每个人的五官组合看起来都那么陌生，表情通常是百无聊赖。偶尔几个热闹的三两成群也是在激烈地讨论一些无关话题，看起来对她一点兴趣也无。

    靡靡日常出门永远是兜帽衫加口罩的搭配，喜欢将自己缩在车厢的小角落里，很难引人注目。她安静又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就这样观察了一周，看谁都不像在跟踪自己。

    平日下班回家她会特意绕路去闹市区或百货商场，利用自己体型小的优势钻入人群中，以求能快速甩开那个想象中的追踪者。可以肯定每次回到公寓都是独自一人。

    甚至还大费周章网购了门铃摄像头，哪怕只是邻居路过自己公寓门口都会被精准记录下来，再由手机APP实时传送给她。截至目前为止，没有捕捉到任何可疑人士的照片或影像。

    如果不是出于对今日运势的笃信，她会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多少有些被害妄想和疯癫。

    到如今过去半个月，比起害怕与担忧，她越发好奇到底是谁在暗中跟踪她。平常”超级风扇“上的订阅内容也好，做吃播也好，她对于任何可能暴露自己个人信息的事都百分百警惕，发布内容前会再三审查。再加上自己完全不露脸，跟踪者是订阅观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来了呀。”

    她的思绪列车被旁人出声打断了，声音的主人是靡靡在鬼屋兼职的经理。一个脸盘圆润，面相和蔼的中年女人。

    经理叫了她身份证上的名字，靡靡随即应了。

    “赶紧换衣服吧，今天早上十点有一轮。”经理匆匆地拿手指点了点职工室的大门，靡靡没再多寒暄便径直走了过去。

    她扮演的女鬼是沙耶子和贞子的结合体，一袭白衣染血，浓密的黑色假发像门帘一样披在脸上，一直垂到膝盖。平常她身边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扮演鬼儿子。那是老板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小德，这段时间来鬼屋充当暑假工，但今日因病缺席了。

    她总是来得额外的早，变装又极为迅速，这样便可以不用和别人共用化妆间和试衣间。除了经理和小德，靡靡几乎不同其他演员打照面。准备工作做完以后，只需要默默进入自己所在那间房间的暗室待机便好了。

    往常即使有小德在场的时刻，他们也鲜少对话。男孩正处于叛逆期与青春期的起始点，沉默寡言，似乎还有点不敢与她对视，总是低垂着脑袋，露出头顶上两个圆圆的发旋和一对鼓起的红脸颊。靡靡本来就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再加上她和小学生又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因此对于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乐见其成。

    今天小德不在，这让她更加享受这种成为NPC的时刻。在玩家与玩家拜访的间隙，她独自一人隐没在黑暗里，有充分时间可以发呆。在这个可堪堪容下两人的机关暗格之中，除了偶尔能听见隔着好几道墙传来的模糊尖叫和笑声以外，什么也没有。她作为NPC的时间仿佛冻结停摆了，只有在玩家打开门的那个瞬间，“鬼”才会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似的重新动起来。

    “做好准备，客人还有10秒钟抵达。“对讲机里传来经理的命令和沙沙的电流杂音。

    她按下手边的按钮，暗格的门静静滑开了。

    “我有点害怕，怎么办。”

    门口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打着颤。

    “别怕，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前。小心脚下。”

    女人身后是男人的声音。

    嘴上这么说着，在靡靡的角度来看，男人却怂着肩膀，正竭力把自己宽厚的身躯藏在瘦削女人的背后。

    就在他们走到房间的中段时，只听”啪”的一声，一束聚光灯由天顶投下，徐徐打亮了房间的一角。

    惨白灯光中，白衣染血的女人四肢着地，反手撑住地面，胸腹迎着天花板，扬起脖颈，脑袋折断了似的下垂——就像驱魔人里那个被附体的女主角一样，一步一步朝着玩家爬去。披在她脸上的黑发如同两道黑色瀑布从额头中央散开，露出底下那张腐烂化脓的，爬满蛆虫的脸。苍白女鬼一边咧开嘴角微笑，一边从喉咙里发出让人牙酸的、打火石一般的低吟。

    靡靡柔韧性强的优点此时完美地发挥了出来——她可以轻松下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人体板凳。当然，为了节约成本和时间，这样的脸并不是化妆的产物；鬼屋的老板直接订制了连着假发的人皮头套。

    这意味着靡靡每次只要换上衣服，戴上头套，再在裸露的皮肤上铺一层死人才有的青灰色粉底液，造型便做好了。

    造型虽简单，冲击力却十足。再辅以靡靡精湛的演技与惊悚的肢体动作，年轻男女的尖叫几乎要刮破她的耳膜。虽然从她倒吊的视角很难看清两位的真实表情，却可以从紧绷的面部肌rou中推测出他们此刻所经历的恐惧。

    每次把别人吓成这样，她都觉得既惭愧又骄傲。

    当然，也有那种完全不吃这套的客人，有些属于天生缺根经，有些则是身经百战。这样的人往往既不尖叫也不逃跑，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靡靡所扮演的女鬼像昆虫一样四肢并用地爬近，却又因无法触碰客人身体的规则限制，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围着自己打转。时间久了，靡靡都觉得怪尴尬的。

    还好每个房间都有时限。

    回到暗格坐下以后，她喝一口水润润嗓子，继续发呆。

    生意好的时候，靡靡一天会接待二十几拨客人，每次都要像刚才这样下腰倒立爬行，喉咙里还要发出怪叫，不得不说是对体力的一种考验。对比起来，这项工作并不比遛狗要轻松多少。

    在黑暗中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今天的客人不经吓，哪怕没有直接尖叫出声，也都是埋头默不作声地向前冲，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只需要现身不到半分钟便可以回到暗格处短暂休憩。

    不知不觉中，靡靡迎来了当天的最后一拨客人。她的水早已喝完，喉咙已经隐隐作痛，不得不强打精神，拍拍面具凹凸不平的脸颊，在经理的通报下最后一次打开了暗门。

    这次的客人是一组五人团。

    为首的男人十分高挑，衣着漆黑，却有一头耀眼的白发，在黑暗的房间中宛如一团攒动的鬼火。他身后跟着的有男有女，都瑟缩着。

    靡靡在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就可以下判断，又来一个不好吓的。

    她在心底哀叹，还是不情不愿地朝他蠕动去。他身后的男男女女倒是被靡靡的逼近震得魂飞魄散，但碍于为首的男人并没有动，也只能眼巴巴地缩在他后面发抖。

    其中离靡靡最近的一个小个子男人，心理防线率先打破，唐突大叫一声：“你别过来啊！！你们是不可以触碰玩家的！！”

    撑在地上的靡靡忍不住犯了个白眼，腹诽道：你以为我想过来吗，你们倒是快走呀！

    可事与愿违，只要白发男人不走，他身后的人也没有勇气先走。而前者不仅没有走的意思，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想要凑得离靡靡的脸更近一些，以便好好观察她。

    这下轮到地上的女鬼被吓得一哆嗦，往后蜷缩了三厘米，差点扭到了自己的手腕。

    除去上述两种类型的客人外，还存在第三种非常棘手的客人——那些不仅不害怕鬼，还喜欢反过来调戏鬼的。

    靡靡又气愤又无助。

    她以为，这样的人来鬼屋纯属是闲着没事干，真该去找个班儿上！

    “请注意，您还有十秒离开当前所在房间。”

    就在这时，系统倒计时如同及时雨般响起。

    “十、九、八……”

    白发男人不情不愿地直立起身，嘴里嘟囔着“切，真没劲！”

    他身后被吓成一团的朋友们则如获特赦。

    通往下个房间的门彻底关上的那刻，靡靡和那几个胆小的朋友们分别在门的两侧同时松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面目狰狞的纤细女鬼此时直立在房间中，做了几个伸展运动，以缓解肌rou酸痛。然后一把揭下面罩，甩了甩自己被汗浸湿的长发，拿雪白的衣摆擦了擦自己汗淋淋的脸颊与额头，转身打开暗门——门的另一侧连着工作人员后台的走廊。

    当她关上暗门机关的那个瞬间，少女突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这个仅能容纳两人的黑暗格子之中，此刻似乎还存在另一个人的呼吸与体温。

    而那团陌生的热源，就在她身后的一尺距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