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8 - 片刻安宁

    喝完那几口补充液，仿佛耗尽了莉安此生全部的力气。

    她的身体像一滩被抽去骨架的烂泥，彻底瘫软下去。意识在感官的洪流中沉浮，每一次心跳都像战鼓在耳边擂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传来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酸麻与刺痒。

    她顺势倒向一个温热的源头。

    是侠客的怀抱。

    他似乎被她突然的瘫软吓了一跳，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立刻便调整了姿势，用一种极为稳固又极其轻柔的力道，将她完全、安稳地圈在怀里。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后颈，让她能以一个最省力的姿态，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莉安闭着眼，将脸颊贴上他T恤的布料。

    柔软的棉质纤维，在她被放大的触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根纱线的经纬，感知到布料下他肌rou的轮廓和体温的传递。那股混杂着皂角清香和他独有体温的气息，浓郁得像一团温暖的雾，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亲密。

    她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只能被动地，接收着来自他的一切信息。

    然后，她“看”到了光。

    那不是来自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而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即使隔着眼皮，那光也固执地、无法忽视地，渗透进来。

    是侠客手腕上那个情绪手环发出的光。

    因为此刻的姿势，他的手腕正对着她的脸。那光芒，在她被放大的视觉感知里，不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一片流动的、拥有情绪的色块。

    它正呈现出一种极度复杂的、糅杂在一起的颜色。

    有一片底色，是深沉的、如同雨后泥土般的赭石色。莉安从那颜色里，读出了浓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自责与懊悔。它厚重，黏稠，像一片沼泽，将所有其他的情绪都拖入其中。

    在那片赭石色的中央，却燃烧着一团极不协调的、明亮的金红色。那是心疼，是怜惜，是看到珍视之物破碎时，心脏最本能的抽痛。这团光很亮，很温暖，拼命地想要冲破那片赭石色的包裹。

    而在金红色的光晕边缘，还萦绕着一圈淡淡的、却无比坚定的蔚蓝色。那是保护欲，是一种想要将她与所有伤害隔绝开来的决心。

    最后，在所有色彩的缝隙间，还闪烁着一丝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那是迷茫，是无措。是他面对眼前这个局面，面对怀里这个脆弱的少女，第一次感到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慌乱。

    赭石、金红、蔚蓝、银灰……

    这些颜色，在莉安眼前交织、碰撞、流动，像一幅混乱又真实的印象派画作，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毫不遮掩地，尽数展现在她面前。

    她甚至不需要去看他的表情，不需要去听他的言语。

    只需要“看”着这片光，就能读懂他的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

    她疲惫地想。

    这个总是戴着从容不迫面具的男人，内心……原来是这样的。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她感到胜利的快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酸涩的平静。仿佛一直以来与她对峙的、那个强大而冷酷的对手，突然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的盔甲，露出了内里柔软而慌张的血rou。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双臂，肌rou是紧绷的。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生怕弄疼她，又怕抱不稳她。这种矛盾，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笨拙。

    “还……难受吗？”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声音的震动，通过他的胸腔，直接传递到她的脸颊，引起一阵细密的、酥麻的颤栗。

    莉安无法回答。

    她只能用尽全力，将脸颊在他温热的T恤上，轻轻地、依赖地，蹭了一下。

    这是一个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

    但侠客的身体，却因此而猛地一震。

    她“看”到他手环上的光，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那片代表着心疼和怜惜的金红色，猛地爆开，像一朵盛放的烟花，几乎要将那片赭石色的自责都彻底覆盖。

    他的心跳，在一瞬间失去了原有的节拍，变得杂乱而急促。

    “咚、咚、咚……”

    那声音，透过他们紧贴的身体，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这个笨蛋。

    莉安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剧烈，有些狼狈地清了清喉咙。

    “你的身体还在恢复，需要休息。”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但那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睡一会儿吧，莉安。我会在这里守着你。”

    他说着，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他怀里。他甚至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为她挡住那刺眼的光线。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

    那份黑暗，隔绝了外界纷乱的光影，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他手环上那片情感的色彩。

    她感觉到，那片代表着保护欲的蔚蓝色，正在变得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坚定。

    “睡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一切有我。”

    一切有你……吗？

    她回想起几天前，他逼她做出选择时的冷酷。

    回想起他将她压在身下，用游戏般的口吻，主导那场“任务”时的游刃有余。

    那些画面，与眼前这个抱着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又尖锐的对比。

    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

    可又好像，完全不是。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许，这只是真实的他，微不足道的一面。

    莉安不再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身体的疲惫和感官的折磨，像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

    在他的怀抱里，被他复杂而真实的情绪光芒所包裹，她终于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沉入了深沉的、无梦的黑暗之中。

    在她睡着后，侠客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安静的睡颜。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紧蹙着，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痛苦对抗。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冷汗，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伸出手，想为她抚平眉间的褶皱，但指尖在距离她皮肤只有一公分的地方，又停住了。

    他怕惊醒她。

    更怕自己这双沾满了鲜血和算计的手，会玷污了她此刻难得的安宁。

    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质问自己。

    从流星街的垃圾山，到幻影旅团的蜘蛛，他的人生信条，向来是理性、利益和自我。他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也从不让任何情感成为自己的束缚。

    可现在，他抱着一个女人，一个不久前还被他视为有趣猎物的同伴，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体会着一种名为“心疼”的、陌生的情绪。

    他甚至为了她，对那个掌控着他们生死的系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这太不正常了。

    这太不像侠客了。

    他烦躁地，想移开视线，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她吸引。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手腕上的情绪手环上。

    那上面，各种色彩依旧在混乱地交织着。

    他看着那片刺眼的金红色，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原来，再精密的计算，再冷静的头脑，也无法控制这种东西。

    麻烦了啊……

    他无声地想。

    这次的游戏，好像真的……玩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算了。

    玩脱了，就玩脱了吧。

    至少现在，她还在他的怀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