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失職

    蘭洛特一面觀察著伊利亞的表情變化，一面找話題和他攀談：「真是對不住，你嫁過來這些時日，我一直沒有好好跟你自我介紹。我是蘭洛特，諾德的父親，目前的北境領主，我們在婚禮上見過，記得嗎？」

    伊利亞趕緊放下手中茶杯，正襟危坐地說：「是我失禮了，領主大人，一直沒有向您請安……」他說著說著，就要起身行禮，被蘭洛特揮揮手，要他坐下。

    南北吸血鬼和親是件大事，婚禮也辦得盛大，流程繁瑣，賓客眾多。那一整天，伊利亞都昏頭轉向，諾德叫他點頭就點頭，叫他行禮就行禮，根本搞不清見到的是誰。婚後又有堆積如山的課程和學習等著他，以至於他這還是第一回真正跟蘭洛特面對面說上話。

    蘭洛特笑著說：「坐下坐下，沒怪你的意思。我有聽說諾德那孩子替你安排的修習課程，真是辛苦你了。」

    一聽見『課程』兩個字，伊利亞的臉孔又垮了下來。他絞著手指，乾巴巴地說：「那個……領主大人……其實……我現在也是逃課來著……」

    蘭洛特聽他老實又委屈地招認，先是一愣，而後便哈哈大笑。

    「啊哈哈哈！！伊利亞，你真是太可愛了！……放心吧，如果有人問起，我會說你沒去上課，是因為我打算親自指導你，大家至少應該會給我這個領主大人一點面子吧。」

    蘭洛特毫不保留的稱讚讓伊利亞害羞地微微垂下臉，小小聲地說：「謝謝領主大人。」

    可愛啊……好久沒有人對他用這形容詞了……感覺上像父親和母親大人一樣，把他當孩子寵……跟諾德和這裡的其他人，一直期待他能夠成為精明幹練又獨當一面的領主夫人不同。

    伊利亞心裡對蘭洛特的印象又親近了一些些。

    「好啦！」蘭洛特一拍大腿，說：「為了怕被人問起，你會不知如何回答我們上課的內容……要不要……參觀一下我的藏書室呢？」

    伊利亞抬起頭，雙眼放光。

    「嘩——領主大人，您真的收藏了好多書啊！！」伊利亞才走了幾排書架就忍不住發出讚嘆。

    天文、地理、旅行、園藝……古老的線裝書、嶄新的精裝書……由各國文字寫就……這看起來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收集完成，應該是主人十分有心，無時無刻，從各地蒐羅而來的。

    蘭洛特笑了笑，伸手輕撫著書背，琥珀色的眼眸透著點遙想。「身為吸血鬼，要到各處旅行總是不便，但是在書頁裡，我們可以不受這軀體的限制，無論白天或黑夜，都能夠將這世上所有的風土人情盡收眼底……感覺很棒！不是嗎？」

    伊利亞望著他斯文的側臉，愣愣地點點頭。

    諾德的父親……好與眾不同啊……至少，就伊利亞有記憶以來，還沒見過可以這樣與他談論書籍的吸血鬼。

    蘭洛特轉向他，笑得雙眼瞇瞇，見不到眸中思緒，輕聲說：「伊利亞，也覺得我很沒用吧……身為領主，我卻讓兒子天天在外頭出生入死，自己關在城堡裡，從事這些無用的興趣。可是沒辦法……我一直……並不是很喜歡殺戮……有我這樣失職的父親，諾德他必須得提早成熟，扛起一切，也不能時常陪在你身邊……是我對不起你們……」他的嗓音低了下來，斯文的臉孔籠上了一層落寞。

    「不是的！」伊利亞清亮的嗓音打斷了他。他捏起了小拳頭，有些激動地說：「我的父親大人說過，北境的領主大人，是個無所不知的智者，也是非常愛護族人，賢能的領導者……諾德他……是本身對於狩獵有熱情，才會投入那麼大量的心力，跟領主大人完全沒有關係！！領主大人……一點也不失職！！」

    伊利亞也不曉得自己為何突然激動了起來，也許是蘭洛特的話語讓他聯想到了自己—

    他身為南疆領主的獨子，從小胸無大志，平時要不蒔花弄草，要不就是發發白日夢，日子過得愜意又自在。來到北境之後，這些小興趣突然全都變得不入流—他得聽著諾德高談闊論領土的管理、物資的發放……這些他其實一點兒也聽不明白的東西，還得裝作有興趣。他反而覺得諾德每天出發去人類狩獵，不用和他朝夕相對，自己輕鬆不少。

    領主大人喜歡閱讀又不是什麼壞事，從事自己的興趣也沒什麼錯……所有的北境族人都如此敬仰他，南疆的領主也對他讚不絕口，這樣表面風光的領導者，內心竟然藏著這麼深的自責和虧欠，真是完全料想不到！！

    蘭洛特有些動容，他望著伊利亞激動真誠的秀雅臉孔，低聲說：「謝謝你能這麼說，伊利亞。你的父親，也是我很尊敬的領導者，他能夠教導出你這樣的孩子，一定覺得非常驕傲。」

    伊利亞羞澀地低下頭，心裡卻像生出了一隻小鳥，拍著翅膀，雀躍得很。

    他自從來到北境之後，總覺得自己什麼都幫不上諾德的忙，每一處都不足。每天每天，他都激勵著自己要更努力，要讓諾德滿意，不能讓遠在南疆的父母丟臉。然而，替他上課的貴族雌性吸血鬼們，表面上對他恭敬，伊利亞卻能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對他這新成員的不以為然，也曾無意間聽到他們背後議論他配不上諾德云云……他心裡委屈、難受，可在這初來乍到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只得自己嚥下，表面仍然強顏歡笑。

    可，現在，北境的領主大人，竟然這麼真摯地稱讚他是讓父親驕傲的孩子……這是第一次，他在北境，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還是被肯定的。

    伊利亞扭著衣角，眼眶默默地紅了一圈。

    蘭洛特默不作聲地望著伊利亞微微顫抖的細瘦身軀，突然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肩膀，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伊利亞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呢？有比較感興趣的主題嗎？」

    有力的大掌握住他單薄的肩頭，並沒有過份使力，反而傳遞一種支持、安撫的力量。伊利亞一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但隨著蘭洛特放鬆的態度他也漸漸放開了顧慮，甚至不自覺地往蘭洛特那側偎去。細聲說：「我……以前在南方……喜歡種花……」

    說起來，諾德問過他的興趣嗎？在乎他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北方，向人說起呢……

    蘭洛特一手攬著伊利亞，一手摸著下巴沉吟：「哦哦……種花呀……來，這裡……」他從書架上揀了兩本書。「這幾本，是介紹園藝和一些珍稀的植物。別看北境這裡天寒地凍，越是在這種氣候之下生存下來的植物，花朵開得更美更香，跟南方相比，別有一番風情。改天我遣人帶些種子回來，你在這裡照著書本上的種種看，一定會很有趣的！」

    伊利亞接過蘭洛特遞來的書，抱在懷裡，抵著心口，覺得眼眶又一陣陣發熱起來了。

    「謝謝……領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