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

    普罗旺斯的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它不像城市里被高楼切割的碎片，而是整片整片、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天地万物都浸泡在一种浓稠的金色里。空气灼热而干燥，弥漫着薰衣草干爽的甜香和泥土被晒透后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被晒软，流淌得缓慢而慵懒。

    我们的车子在起伏的乡间小路上穿行。窗外，是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向日葵花田。它们不是画布上挣扎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庞大而沉默的生命军团。每一朵花盘都虔诚地追随着太阳的轨迹，饱满的籽粒在烈日下积蓄着力量。那纯粹的、浓烈的黄色，在无垠的蓝天和赭红色土地的映衬下，燃烧成一片惊心动魄的金色海洋。风过处，绿色的茎秆起伏如浪，成千上万颗沉重的花盘微微颔首，发出沙沙的、如同低语的声响。

    我摇下车窗，guntang的风裹挟着浓烈的植物气息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肺腑。那是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带着阳光的温度，毫无保留地撞入心间。我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把这自由的、野性的气息刻进灵魂深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画布上即将流淌的、同样guntang的色彩。

    顾屿坐在驾驶位，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打扰我的沉醉，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眼神温和得像这南法的阳光。

    我们在一个被向日葵花田环抱的小村庄边缘租下了一栋石头砌成的老房子。房子不大，带着一个被葡萄藤覆盖的露台和一个面向花田、光线极好的大房间——那被顾屿毫不犹豫地征用成了我的新画室。

    画室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巨大的落地窗是唯一的奢侈，将那片浩瀚的金色花海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成为一幅永远在变幻的巨大背景画。画架支在窗边，旁边堆满了崭新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画布和成箱打开的颜料。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阳光混合成的、令人兴奋的独特气味。这里不再有城市高楼的压迫，不再有过去阴影的逼仄，只有阳光、色彩和无尽的可能。

    放下行李的当天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画室。没有构思，没有草稿，甚至没有调色。我只是抓起最大号的那支猪鬃板刷，狠狠蘸满直接从锡管里挤出的、浓稠得如同熔金的铬黄，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冲动，狠狠地将它砸向洁白的画布！

    “唰——！”

    一道粗犷、厚重、带着野蛮生命力的黄色轨迹，瞬间撕裂了画布的平静！颜料被厚重的堆叠，在画布上形成凸起的肌理，像大地本身的脉搏。不是模仿，不是回忆，而是此刻、此地、此身感受到的、那铺天盖地的金色浪潮带来的直接冲击！

    我像着了魔，画笔在画布上疯狂地奔跑、涂抹、堆砌。镉黄、柠檬黄、土黄……各种层次的黄被毫无顾忌地调和、碰撞。粗壮的、充满力量的绿色茎秆从画面底部奋力向上伸展，支撑着那些硕大无朋、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花盘。背景不再是象征痛苦的深蓝，而是被同样浓烈、饱含阳光温度的橙黄和赭石取代，与花田本身融为一体。笔触是自由的，奔放的，带着风掠过田野的动感，带着阳光灼烧大地的热度。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画布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