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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宁

    

归宁



    车前骏马长鸣,仆人挽起长辔,那马嘶叫几声,堪堪停住。

    道柔小心翼翼地从角门里进去,过了几道仪门,到了正堂。堂中一道大插屏,隔了几人正在谈话。里头的奴仆俱屏息凝神,十分严肃。

    里头人叹气道:“现今已查到咱们家头上。在难道还贪恋这些富贵荣华?何不主动向陛下坦诚,提交辞呈,告老还乡?若是陛下心善,放过了我们,从此平平安安过日子,妾也心满意足了。”是大夫人的声音。

    另一人斥责道:“真是妇人之见!官场是逆水行舟,你不进,别人逼着你退。我从政多年,树敌甚广。一旦请退,还不知惹来多少攻讦。岂能全身而退?到时候群狼环伺,墙倒众人推,更要不妙!”

    道柔打眼一瞧,座上峨冠博带的,不是她的家公徐景之又是谁?刚想退下,却听见堂中人扬声问:“什么人在屏风后?”

    道柔款款步出屏风后,合手深揖,福身请安道:“妾身见过老爷。请老爷安康。”

    “去哪里了?”大夫人面上六神无主,但还是温声问道。

    “媳妇心里头有些忐忑,去庙里进香。”

    “都什么时候了,进香有什么用?”徐景之开口说话了。

    大夫人看出道柔有事,问了一声:“来这儿可有事情要商量?”

    道柔这才点点头:“出嫁月余,尚未归宁,想向公婆告几日假。”

    徐景之的目光带着一丝不耐烦扫过道柔,听见归宁一词,想到昔日炙手可热的同僚,如今已作一掊黄土,心里有些怅惘。当年李禹正尚处相位,又是托孤重臣,为攀紧这根高枝,他尽力作成这桩亲事。谁承想李禹正死得猝然,道柔一介孤女,既无父兄倚恃,又没有办法为徐家眼前困境出力,徐景之心里想着,竟有些懊恼,摆了摆手,说:

    “回罢,回罢,横竖照儿不在,家里也乱。”

    他说着,心头竟然冒出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来——   一介孤女,既不能救急,关键时刻,拿来划清界限,树清敌我,亦无大碍。想着,眉头松散开来,缓下声音叫道柔退下。

    道柔躬身再拜,小步退出厅堂,脚步慢了几分,便听见里头大夫人道:

    “唉,也是李相去得早,若是他今日在,也不至于这副情势   ”

    徐景之听了这话,皱着眉头:“也是你偏看上这姑娘。早知如此,当日让照儿娶一门清贵文勋家的女儿,也不至于和‘李党’拖泥带水,绑得这样严。”

    大夫人遭这一通训斥,脸上无光,反驳道:“老爷这话就偏颇了,你不在时,照儿大婚,圣上亲自召见新婚的宗亲命妇,连带着关照了咱们家的新妇,特地提了李相。今日不过是王家遭难,又有些地方的风声,见风是雨的,哪有什么‘李党’的说法呀。李相从政这么多年,朝堂上,哪个不是他的徒子徒孙……”

    徐景之沉默不言。大夫人再不敢多说话。道柔的步履也逐渐远了厅堂。

    小院外头四四方方一围天,看的人心里逼仄。

    回到李府,好歹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这儿的侍从奴婢,看出什么首尾来。

    她吩咐人收拾行装,退到房里头,从架上取下那一方木匣,隔着金铜小锁摩挲着,心里沉了起来。

    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道柔的心砰砰直跳,手忍不住解开锁。滴答一声,锁开了,盒子里躺着一沓昏黄的竹纸,密密匝匝的小楷,写了满纸。

    道柔信手翻了几页,吃了一惊,手近乎拿不稳纸,有一页飘落在地,被窗外涌进来的风,拂落扬起,她慌张地抓住那一张薄纸,攥紧在手里。

    满纸荒唐的言语,竟然都是在朝大员的罪证!道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情竟然真如徐照所料,府上突然大难临头?道柔吃惊地想,这位夫君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他是何时掌握了这般敏锐的洞察力?可是倘若他当真掌握了这样全面的罪证,为何要托付于自己。

    她愈看愈觉得背上生寒,汗毛倒立。

    绝不能叫旁人看到这样东西,道柔慌忙地将纸叠好,塞回木匣内。

    直到踏上归宁的车轿,她仍旧念着这事儿。

    送她上轿的婆子这回一改往日的热络,对她低声道:“娘子这回走,多待几日,不必着急回来。”

    道柔抬起头,面色端肃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婆子皮笑rou不笑地答道:“这是老爷夫人的吩咐。”

    道柔的心冷了半腔,她思忖片刻,唤了一声:“且慢——落轿!”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她亲自回到房内,将那个木匣从架上取下,搂进怀里,心砰砰直跳。

    临走时,她再次抬头看那块徐府正中门上的牌匾,冷冷的洒金大字,斜阳里映着残光。

    *

    李府早不是当年那个门庭若市、喧闹沸腾的宅邸。

    李禹正薨逝当年,天子不但追谥,还亲自下令保留李禹正的宅邸,未经朝廷允许,任何人不得拆除重建。

    雕梁画栋,当年起朱楼、宴宾客的楼阁,迟早会因着李氏的没落消亡,逐渐风化朽坏。当今的天子,太明白岁月的分量,足以叫仇人当年的赫赫威名消磨殆尽。

    这所宅邸无主人看管。道柔出嫁后,主持亲事的族中长辈告老还乡。当年鼎鼎大名的李相,坚决遵循举贤避亲的铁律,终他执政始末,李氏始终没能在官场发展壮大。

    宅中只剩下一二仆人留守,日渐荒芜倾颓。

    夜里,北风呼呼地乱响,交杂着坠落的梧桐叶子,在庭院里空荡地回旋窸窣。蔓生的阶前秋草,哗啦啦地拂动着,如夜行的鬼魅,在萧条的深院里胡乱游走。

    道柔闭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黑暗里,她感到一只冰冷的手,覆上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