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菟丝花】2.男朋友

    夕阳落在厂区的铁皮屋顶上，散发着一股铁锈与热风混合的味道。下班铃一响，车间里的人三三两两散了出去，没人理她。

    徐未晚慢吞吞把弄脏了的手帕塞进口袋，眼尾还挂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

    她本想慢慢溜回去，省得又撞上谁白眼她，可刚走出厂门口，李念念就蹦蹦跳跳地追了上来。

    “未晚！”她一喊名字，脸上笑得像三月阳光，“怎么啦？今天又哭啦？别哭了嘛，哪有哭得比上回还丑的。”

    她随手拿过徐未晚的胳膊晃了晃，活泼又带点傻气：“别理那些人，嘴贱的命苦，厂里不就这么点人。你可比她们都好看多了，她们骂你，是眼红！”

    李念念是这破厂里头唯一一个不嫌弃她、反倒巴巴往她身边凑的人。

    头一次见面时就是，李念念说她像上海滩上的电影明星，愣是自己找了话题，硬把两人搅成了朋友。

    她笑得没心没肺，说家里她爸前两年从厂里退了，正好赶上政策能顶替，她就接了他的班来纺纱车间了，虽说累点，但总算有个正经活儿干。

    徐未晚太孤单了，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一点点把李念念当作朋友了。

    “唉，你别总板着个脸。”李念念说着还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我跟你说，我男朋友今天来接我，他对我可好了，给我买糖，回家还做饭给我吃。”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张望，眼睛忽然亮了：“看！他来了！”

    门口那头站了个男人，穿着隔壁机械厂的灰蓝色工装，年纪不大，模样老实巴交，个头挺高，肩膀宽阔，整个人带着点汗水混油烟味的质朴。

    他冲李念念笑了笑，提着个布袋，里头隐约露出饭盒角。

    “你看吧，是不是特别体贴。”李念念悄悄拉拉她袖子，“可惜了，太穷了，不然真舍不得让给别人看。”

    徐未晚抿了抿唇，看李念念欢天喜地奔过去，男人顺手接过她肩上的包，搭在自己肩膀上，两人有说有笑地一块往巷子口去了。

    她站在原地，忽然垂下眼睫，轻轻吸了吸鼻子。

    ……男朋友啊。

    她从前哪里稀罕什么男朋友，追她的公子哥多得是，名片塞得抽屉都满。

    可如今听着李念念炫耀似的说，有人给她劈柴烧火、替她挡工头的骂，甚至省下半个月的粮票给她换雪花膏——

    她心里竟隐隐发酸。

    要是她也有这么个人……是不是就不用再被组长指着鼻子骂“娇气”？不用再在深更半夜踩着缝纫机赶工？更不用一个人缩在漏风的屋檐下，咬着被角偷偷哭？

    脑子里不知怎的就闪过今天那男人的模样——废料房门口叼着烟的、眼神冷淡的那个。

    她好像听人说过他名字。

    叫……周祁。

    ——

    红星纺织厂的宿舍阴暗潮湿，墙角总飘着一股浆水味，公共水房里人来人往，徐未晚嫌脏，也睡不惯几个人挤一间的架子床。

    她家里还没出事之前，就托了人情，找了个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员工——远房亲戚，在厂分的院子里借了一间房给她住。

    那院子不大，青砖灰瓦，院墙外是一条窄巷，傍晚总有小孩在巷口追着打闹。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木床擦得发亮，床单也是洗得发白的棉布，连窗台上都摆了几盆花草。

    亲戚一家待她真不差，做饭时总给她留一份，逢集还会带她去赶一赶。

    今天吃晚饭，桌上是咸菜炒豆芽，一碗清汤，亲戚家小儿子趴在桌子上吵着饿，婶子无奈地哄：“快吃吧，家里最近手头也紧，厂里发的工资也不多……今年日子不好过啊。”

    说完这句，她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晚晚不用担心，住下就好。”

    他们显然没什么恶意，也没说她一句不是，可徐未晚听得心里一阵发酸。

    她一向吃得精细，如今面对这清汤寡水的晚饭，心里酸涩，却一句挑剔也不敢说。

    亲戚一家对她很好，屋子给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帮她在厂里说好话。

    她虽然娇气，却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听得懂话外的意思——家里本就不宽裕，又多了她这个白吃白住的拖累。

    她再不哭，可鼻尖红得厉害，心里翻涌着委屈。

    那碗汤喝到一半，她就觉得嗓子堵得慌，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好难喝。

    她低下头，悄悄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豆芽，睫毛一颤一颤的，忍得辛苦——可酸意还是慢慢涌上来。

    她很想哭。

    可她又怕哭出来让人看见，觉得她矫情。

    于是她只是埋着头，把碗里那点清汤慢慢喝完，手心却已经攥得发凉，连指尖都带着一丝微颤。

    夜里躺在偏屋的硬板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一角月亮，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憋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