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欣岚敏锐地觉察到文珩对她一直有种愧疚感，如同某种软肋。而文欣岚向来精明，将掐这块软肋掐得死死的，从小到大对文珩提过数不胜数的要求。

    小到文欣岚八岁时想要整套四季系列的可儿娃娃而文国远不让买，当爸的总觉得娃娃都长一个样，家里已经摆满了芭比，再添几个不同脸蛋的塑料娃娃在他眼里简直像复制黏贴。文欣岚还没开始闹，文珩就从小猪存钱罐里掏出新年的压岁钱，带meimei去百货商店买下。文欣岚拿到手玩了两天就腻味，又开始巴望拓麻歌子和手抽陀螺。而她也如愿以偿。

    大到文珩陪十七岁文欣岚堕胎，瞒着父母，瞒着学校，甚至还瞒着她那该死的初恋男友易衍。易衍是文欣岚同班同学，和走关系进来的文欣岚不同，易衍成绩好得出挑，在优等生如过江之鲫的重点高中也是佼佼者，事发时已经保送了最顶级的大学。

    早恋的小情侣总觉得自己在对抗全世界，班主任委婉地找文欣岚家长谈话，文国远工作忙，文珩这个做哥的还得当临时父亲，去班主任办公室挨苦口婆心的一顿训。

    文珩也是这所高中毕业的，属于当年高考分数被屏蔽的那档，老教师都认识他。文欣岚现任班主任教过文珩化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百害无一利的文欣岚竟和文珩有血脉联系。

    文珩知道meimei在热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天生对这方面没兴趣，少年总对这不可写成文字的那些触摸和拥抱热衷不已。他没想到文欣岚胆大包天到那种地步。

    非得清算，文欣岚才是欠他文珩不少。

    但文珩知道，这些和那件事相比，这些人情债不过是一粒粒砂砾，在高山面前微不足道。所有的人情债一笔勾销，那件事是文珩永远欠文欣岚的高利贷。

    文欣岚所想的“亏欠”，和文珩猜想她觉得的“亏欠”，应该是同一件事。

    文珩和文欣岚的妈，岑茵在四十二岁时情窦再开，和她的初恋男友死灰复燃，和文国远闹离婚。

    岑茵甚至偷偷带文欣岚去见过那位初恋，“妈让我叫那个男人小乔叔叔。”文欣岚回来后偷偷和文珩说，八岁的文欣岚和十三岁的文珩都把那听说已经移了民，在美国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岑茵的老相好，阴魂不散的旧时光这些属性聚集一身的那个人称作“那个男人”。敏锐的兄妹俩早就觉察出妈捡起很久不喷的香水缘由，无论如何都不是为了那个土豆似矮胖的文国远。

    妈从文珩的三岁念叨到文欣岚的三岁，说她年轻时漂亮得如何不可方物，要不是外公阻拦她早当上小明星了。岑茵女士并非自恋，文珩和文欣岚一起照过镜子，得出结论，他俩都遗传了妈的好基因，妈相貌身材的所有美德在兄妹两人的身上繁衍生息，绝没有爸的玷污。

    岑茵当年嫁给文国远，都是外婆外公促成的包办婚姻。文国远同样是本地人，年纪轻轻升了三甲医院的骨科副主任，亲朋好友里出了名的老实忠厚，是外婆心目中的满分女婿。

    然而文国远现在快到退休了，职称没半点进步，至于老实忠厚，在岑茵眼里意味着无趣乏味，在文珩文欣岚兄妹眼里，是三天两头登家里找爸借钱的叔叔伯伯，是爸把亲兄弟的房贷车贷传宗接代都扛自己那土豆肩头。

    “妈问我，以后小乔叔叔当我的爸爸怎么样。”一日，文欣岚被岑茵带了出去玩了整天，一回家就蹿到在自己房间书桌前学习的文珩身边，压低了声音。

    文欣岚扎了两根麻花辫，红扑扑的脸颊上掩不住的兴奋。文珩知道岑茵带她去了游乐园，她从没带他去过，而文欣岚整个童年泡遍了B市所有游乐园，今天还不太情愿去呢，岑茵好说歹说才带了她去。

    文珩的笔一滞，黑色水笔在单线本上凝成墨点。

    八岁的文欣岚不知道她成了小间谍，妈用玩乐轻易地收买文欣岚，游说这个天真小间谍奔向新生活。十三岁的文珩知道，妈是铁了心想走了。妈要从这个无爱的包办婚姻里逃难，可逃难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

    “你喜欢小乔叔叔吗？”文珩漫不经心地问。

    “喜欢！小乔叔叔给我买了好多漂亮的小裙子，还买了好吃的冰淇淋！不像爸，什么都不给我买。”文欣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文欣岚举起巧克力，“小乔叔叔从美国买的，我们这儿可买不到。我想和哥一起吃。”

    文珩接过来，打开包装，B市夏天温度guntang，被她捂口袋了一整天，巧克力化得难看极了。文欣岚吃得津津有味，巧克力黏在红嘟嘟的嘴唇上。

    “你更喜欢小乔叔叔还是我？”文珩说。

    “都喜欢。”文欣岚不想选，这么小，性格中的贪心已露出端倪。

    文欣岚快乐地吃着那美国移民给出的小小好处，丝毫不知道文珩心头浮现起的主意。

    “以后妈跟你说什么，你都得告诉我。”文珩说，“你告诉我一次，我奖励你一个愿望，什么都行。”

    文欣岚点头如捣蒜，文珩虽对她有求必应，但向来都有原则，“什么都行”的诱惑对小文欣岚来说太大了，她丝毫不知道自己俨然成为一个双面小间谍，在妈和哥哥中无意传递着情报。

    一周后，文珩知道妈要在文国远去山城开学术会议时偷偷带文欣岚走，“那个男人”已经买好了晚上机票，错过这次光明正大的机会，就没有下次了。

    或许岑茵到底对文珩心有一丝愧疚，破天荒地要带文珩和文欣岚去游乐园好好玩一场。文珩知道，夜幕降临时，妈就会带着meimei头也不回地离开。出门前，他就已经策划好一切。

    文珩策划的事，让岑茵彻底没法带文欣岚走。当晚文国远也从山城赶了回B市。

    所以，文欣岚说文珩欠她，文珩认了。

    他欠她美国的好生活，地球另一头的美丽风景，还有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文珩替文欣岚人工流产手术签字，替文欣岚大专退学申请签字，给文欣岚生活费，答应文欣岚一切过分或不过分的要求，满足文欣岚蓄谋已久或随心所欲的念头。

    都是文珩欠文欣岚的。

    无法狡辩，无法推脱。

    毕竟，他将文欣岚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这些小代价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文欣岚终于收拾好了她铺天盖地的衣服，文珩替她压上行李箱。大件家具都是房东的，文欣岚的全部生活压缩进这28寸的草绿色行李箱中。

    文欣岚将行李箱丢给文珩，走到门口换鞋。她弯下腰，一手提起皮鞋后跟，脚踩进去，像蝴蝶展翅似的，简单的动作都被她做得好看得要死。

    文珩一手提行李箱，一手从衣帽架上拿起大衣，文欣岚接过穿上。

    文欣岚关了灯，走到门口，用力地跺脚唤醒灯光。

    她跳着下了楼梯，没走几步，脚步忽地停住，回身视线落在半个身子被室内黑暗吞没文珩的腿上。

    “……你可以吗？”文欣岚的语气有几分不确定。

    “早没事了。”文珩垂眼，手轻易地提起行李箱，“你起码问过一百次这个问题。”

    “谁叫你一直很能忍疼。”文欣岚有些哑口无言，张着嘴，看起来想举出事例反驳文珩，又不情愿提到那件事。

    文珩替她说了：“没骗你，除了小腹的疤，车祸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天，岑茵没能带文欣岚登上去美国的飞机。因为文珩不小心出了车祸，紧急住院，而文欣岚亲眼看着文珩被小轿车撞飞，吓得发起高烧，也进了医院。

    岑茵急得发疯，第一反应是叫回文国远，什么美国什么初恋，全让路了。她不知道自己和文国远会在三年后为了买房子假离婚至今没复婚，此刻岑茵满眼都是女儿高烧的脸和急促的呼吸。

    文珩知道岑茵偏爱文欣岚，他被推进和推出手术室时，岑茵都不在，她忙着陪文欣岚挂水，低声哄着迷迷糊糊的女儿。反倒是护士看着孤零零躺在床上，全身打满绷带的文珩垂了泪。

    文珩一点也不怪岑茵，麻药醒了后他第一反应就是meimei在哪。

    他生怕她已经在飞机上和他跨越时区了。得知meimei发烧了，正在医院另一栋的儿科门诊，文珩松了口气，随之满脑子全是文欣岚怎么样了，烧退了没有，有没有被这场面吓到。

    这是一场豪赌，他赌岑茵内心那点母爱，赌文欣岚不会舍得丢下病重哥哥。

    魏国兵将的“壮士断腕”是兵法，换得军队的胜利，赢下关键的城池。而文珩的壮士断腕般的豪赌也赢了，文欣岚的名字依然和他在一个户口本上，年年岁岁，直至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