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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同榻

    

第二十二章 同榻



    江若寧見後苑四下無人,終於坐下歇息片刻。

    哪知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甜膩的聲音緊跟而至——

    「江娘子,妳陪我去市集,好不好?」

    她揉了揉太陽xue,素日清淡的眉眼泛起一絲浮燥。

    「宋娘子,不是昨日才去過了?」

    宋楚楚不理,一屁股在江若寧身前坐下,眼中滿是懇求:「昨日是寶玉齋,前日是城南包子鋪,今日嘛——是錦華紡,可好?」

    江若寧語聲淡淡:「不好。市集喧鬧,我不欲多行。」

    宋楚楚嘴一扁,放軟聲音:「妳陪我嘛。王爺說了,我不能獨自出府。只有妳願意去,我才出得去。」

    說罷還不忘補上一句:「聽說錦華紡來了不少新料子,妳若做兩件新衣,王爺見了,定教眼都移不開。」

    江若寧輕輕歎了一口氣。

    王爺——您快些回來罷。

    錦華紡乃京中貴女趨之若鶩之地,所售皆是上等綾羅,繡品更精美絕倫,從衣裙、鞋履,到扇套、香囊,無一不雅,無一不致。鋪中更設有量身隔間,簾帳低垂,隔音甚佳,正是貴女們交換體己私語的好所在。

    此刻,店家方替兩位王妾量身完畢,便識趣地退下,只留她們獨自挑選繡品。

    宋楚楚蹲在繡架前細細挑選,忽然在一隅看到一雙紅底金線、繡著栩栩如生虎頭的小鞋。那鞋子只有巴掌大,針腳細密,一針一線都繡得極仔細,連虎嘴間的牙齒都繡得精巧可愛,神氣活現。

    她怔了怔,隨即伸手拾起,捧在掌心,愛不釋手。

    江若寧一轉頭,正見此景,眼角微動,語聲帶笑:「宋娘子若喜歡,不妨買下,圖個好彩頭,說不定真能早日懷上貴子。」

    宋楚楚聞言,手中一緊,那雙小鞋竟輕輕被她抱在胸前,神情一瞬閃過難辨的情緒——是驚,是喜,亦或一絲隱約的慌。

    她強作鎮定,輕聲笑道:「也不過是覺得……這鞋子繡得好看。」

    她終未買下那雙鞋子。

    回府的路上,宋楚楚比往常沉靜了些,望著馬車窗外街景出神。江若寧斜睨她一眼,並未多問。

    甫一下車,宋楚楚終忍不住低聲開口:「江娘子,妳會擔憂……懷上子嗣嗎?」

    江若寧略一頓步,語聲溫和:「為何要擔憂?」

    宋楚楚垂首,聲音更輕了:「妾室所出的孩子,按王府規矩,是要交由正妃撫養的……我信王爺不會讓孩子受委屈,可是……若真有了,我怕會想他,會……捨不得。」

    江若寧聞言一愣。

    湘陽王離府前,禮部已暗中接洽江家,核查她的身家、品行,宗人府也開始為玉牒造冊做準備。只是聖旨尚未頒下,宋楚楚仍未知曉這一切。

    她沉默片刻,終是覆上宋楚楚的手,輕輕握了握,語氣柔和卻篤定:

    「相信王爺。無論他讓誰撫養那孩子,他都不會讓人傷害妳或孩子,絕對不會。」

    往後幾日,宋楚楚未再央著出府,卻並非是收斂了心神,而是因為——又找到了別的樂子。

    這天午后,日光暖融,宋楚楚在後院散步消食,信步走到一處假山後。那裡藤蔓掩映,僻靜無人,卻隱約傳來幾聲低低的說話聲。她好奇地側耳傾聽,才發現是幾個灑掃的侍女正圍坐一團,壓低了聲音,說著什麼。

    「話本上的蕭將軍,凱旋而歸,第一件事便是向聖上求娶曾救他一命的宮女飛燕。誰知道,那宮女早已嫁予他人!」

    那群侍女一陣嘩然,有幾個還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後呢?」小丫頭繡兒追問道。

    講故事的采薇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那蕭將軍自此借酒消愁,一蹶不振!但他始終沒有注意到,在他夜夜酒醉時照顧他,不離不棄的,是自小便傾心於他的青梅竹馬,陸柔柔!」

    侍女們又是一陣熱烈討論。宋楚楚不知何時竟蹲在一旁,雙手托腮,目光爍爍地看著采薇,一臉期待。

    采薇突然眼角瞄到了她,連忙起身福身行禮:「見過宋娘子。」

    眾侍女也紛紛行禮。

    宋楚楚忙揮手道:「坐下,坐下!繼續說。」

    侍女們互看了幾眼,終是鈴兒試探地問道:「娘子……想聽話本故事?」

    宋楚楚點了點頭:「想聽!」

    接下來三日,宋楚楚每日都會去後園的假山後聽話本故事。除了蕭將軍與宮女小燕的故事,還有劍客李逍遙與孤女王青青的故事,接著是鏢局局主衛崢與仇家女兒曲婷的虐戀。

    第四日的話本故事卻不是一個愛戀故事。

    采薇神神秘秘地說:

    「這回說的是定王府的事……京中最舊的一座王府,傳聞已有百年歷史。雖經幾代王爺輪替,這些年卻一直空置著,無人敢住。因為——有異事。」

    侍女們屏息。

    「說是十幾年前,那時定王妃病重,臥床多時。王爺卻新納了個妾,還是他年少時青梅竹馬的心上人。王妃聽說後,當晚便吞金自盡。」

    「她死後,那間王妃住過的繡樓,就再沒人敢踏入。先是府中嬤嬤說夜裡聽見繡樓裡有針線聲,一下一下,還伴著女人低低的哼唱聲……」

    采薇壓低嗓音:「唱的不是什麼小調,是那王妃臨死前最愛哼的一句——『繡到心頭一點紅,夢中不見舊郎容……』」

    繡兒:「聽著還蠻淒美的……」

    「妳淒美個什麼!那聲音是半夜子時傳出的,而且……最怪的是,有人發誓看見那座繡樓明明已封窗封門,那夜卻亮著燈,窗內有一道女子影子,坐在窗前,一針一線在繡!」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後來,新妾被扶為主母,但不到三個月,竟瘋了。她說有人夜夜坐在她床前,低聲對她說話:『我的王爺,怎會愛妳……妳害我沒了命……』」

    「再後來,定王府因故荒廢。到現在還在呢,就在京郊城西那邊,門口還掛著舊王府的牌匾,只是多年無人居住,樹藤都爬上屋簷了……」

    宋楚楚一陣顫慄。

    夜深,怡然軒裡,宋楚楚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眼睛瞪得大大的,耳邊總像有針線輕響、女子哼唱,那句「繡到心頭一點紅」像鬼一樣縈繞心頭。

    內室晦暗,魅影重重。只一瞥,便疑有人影端坐桌畔,專心繡作。

    每每合上眼睛,她更是看到那定王妃的黑影——「我的王爺,怎會愛妳……妳害我沒了命……」

    她心下一慌,掀開被子坐起來,望了眼內室一隅,杏兒與阿蘭正歪在小榻上打盹,氣息均勻,睡得極沉。

    她張了張嘴,想叫人起來陪她,卻又咽了回去。

    ——這話說出去,多沒臉啊。堂堂王妾,夜裡被話本嚇得要人陪睡,還不給後院那些嚼舌根的婆子們笑死?

    她咬了咬唇。

    她不要侍女。她想見江若寧。她憶及江若寧在侯夫人面前的維護之姿,亦想起數日前,她那溫暖掌心緊握的慰藉。此刻只有那人能讓她不那麼怕。

    她披衣下榻,打開門時夜風涼涼,襖子被風一掀,她渾身一震,卻還是一步步,往雅竹居的方向走去……

    江若寧睡得極淺,聽到細碎的叩門聲,眉心微蹙。片刻後,她披衣起身,吩咐外間侍女:「去看看是誰。」

    不多時,侍女帶著幾分不解的神情回來,低聲道:「回娘子,是宋娘子……說……說她有些事,想見您一面。」

    江若寧一怔:「請她進來。」

    宋楚楚穿著繡桃色披風,小心翼翼地踏入內室,一雙眼睛在燭光下亮晶晶,神情卻有些心虛。

    江若寧見她站定不語,便問:「這般時辰,不在怡然軒歇著,跑來做什麼?」

    宋楚楚低頭扭捏半晌:「……有點睡不著。」

    江若寧秀眉一擰:「睡不著,為何要來這裡?」

    她低聲嘟囔:「我……怕……」

    江若寧語氣依舊溫淡:「怕什麼?」

    宋楚楚低頭:「怕黑、怕鬼……還有……怕定王妃。」

    江若寧一愣:「誰?」

    「定王妃。」

    「我朝沒有一位定王。」

    宋楚楚急道:「我知道啊!是話本子裡的定王妃!她就是那個冤死後夜夜出來索命的那一位……」聲音說到最後已經縮成一團。

    江若寧無奈到了極致。王爺——您快些回來罷。

    「回去吧。」江若寧語氣溫和,卻堅定,「怡然軒離這裡也不遠,讓侍女陪著便是。」

    「可杏兒跟阿蘭睡得可熟了,怎麼都叫不醒……」宋楚楚央道:「我一個人睡,真的會怕……」

    「這點膽子,也敢夜裡出門?」

    宋楚楚忽而靈機一動,語氣突然變得理直氣壯:「王爺走前不是說了嗎——讓妳好好照料府中事宜。我不就是府中事宜嗎?」

    江若寧聞言,失笑一聲,終歎了口氣:「罷了。今晚就留下吧。」

    宋楚楚眼睛一亮,立刻蹦蹦跳跳上了榻,小心鑽入被中,側身躺好,動作俐落得彷彿早就準備好了似的。

    江若寧望她一眼:「妳倒是自在。」

    夜深燈微,床榻之上兩人並肩躺著,一時間只聽得風拂竹影。

    江若寧忽而開口:「宋娘子。」

    「嗯?」

    「有件事……我本不該此時說。但妳與我同榻而眠,我不想日後妳從旁人口中得知。」

    她望著宋楚楚,聲音低而穩:「王爺離府前,禮部與宗人府已來人——我便是他擬立的正妃人選。」

    宋楚楚睜大眼看著她,像是怔住了。

    室內一片寂靜。

    良久,江若寧續道,語氣溫柔而堅定:「孩子由誰撫養,由王爺決定,非我能干預。我答應妳,若日後王爺真要將妳的孩子交我撫養,我會視如己出,更不會傷了妳與孩子的情分。妳永遠都是孩子的母親。」

    宋楚楚聞言,眼眶忽然泛紅,鼻尖一酸。

    「幸好……是妳。」

    她一邊說,一邊抱住了江若寧,臉頰埋在她肩頭,嗓音哽咽:

    「若是別人,我一定怕得要命。可妳……我相信妳。」

    江若寧由她抱著,淺淺一笑。

    兩位女子,在同一男子的府中,同一榻上,相擁而眠,彼此交託與信任。

    宋楚楚鬆開了她,眼裡還噙著淚,忍不住笑起來,語氣黏膩:「我就說嘛,外面的庸脂俗粉怎比得上妳呢?幸好王爺眼光還不算太差,沒讓什麼香粉鋪的花魁當了正妃……」

    江若寧失笑:「妳這話……是誇我,還是挖苦我?」

    「當然是誇妳!以後妳當了正妃,我要叫妳什麼?江jiejie?正妃娘娘?妾見過正妃娘娘!」

    江若寧有點頭疼,問道:「妳在王爺面前……也是這般話多的嗎?」

    宋楚楚原本正懶洋洋地捲著被角,聽她一問,便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當然不是。若我在他面前這麼多話,他肯定會堵上我——」

    語聲戛然而止。

    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聲音一噎,一張臉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桃子,連脖頸都染了霞色。

    江若寧怔了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張快要冒煙的臉上,霎時間已會過意來,臉頰也悄悄染上一層薄紅。

    這……

    兩人隔著薄被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無人再言語。

    片刻後,宋楚楚輕輕轉過身去,只露出一截耳根,紅得發燙:「睡覺吧……」

    江若寧低聲「嗯」了一聲,也轉過身,輕撫被角。

    燈火未滅,室中暖意漸濃,卻無人再開口。

    ——今夜這被窩,似乎熱得有些早了些。

    清晨微光透進紗窗,映得室內靜謐柔和。

    江若寧素來睡得淺,忽而覺得胸前微沉,下意識睜眼,便見宋楚楚睡得極熟,一張臉正貼在她胸前,呼吸溫熱,睫毛輕顫,神情安然——

    而她那條白皙修長的腿,更是毫無自覺地搭在自己腰側,像是熟睡中本能尋求溫暖的姿態。

    江若寧微怔,整個人如被定在原地,一時動彈不得。

    她低頭看了宋楚楚一眼,又看了看那條腿,喉間像卡了根魚刺。

    她素來只習慣湘陽王懷中那股陽剛與結實,這般軟玉溫香的貼近,雖無厭惡,卻著實讓她有些不慣。

    ——這位爺昨晚口口聲聲說怕鬼,如今倒是睡得安穩自在,連界限都不守了。

    江若寧略略抿唇,正想輕輕移動,誰知這一動,那搭在她身上的腿竟順勢滑了下來,反倒貼得更緊了些,還換了個角度,像在尋個更舒服的位置。

    「……」

    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喚道:「宋娘子,醒醒。」

    宋楚楚迷迷糊糊哼了一聲,眼也沒睜,聲音又嬌又軟:「王爺……讓人家再睡一會兒嘛……」

    江若寧一陣錯愕,幾乎想伸手捂住她那張不知輕重的嘴——

    ——門邊已傳來一聲低冷:「本王倒真想問問,妳這聲「王爺」,是叫給誰聽的?」

    聲音不高,卻像驟雷落在寢室之中。

    江若寧當場變了臉色,猛地扭頭看去——湘陽王負手站在門檻之後,一身風塵未洗,面色冷峻,目光如寒星般落在兩人同榻的身影上。

    宋楚楚本就睡得迷糊,被這一道聲音驚醒,先是一愣,接著猛然坐起,衣衫單薄,鬢髮凌亂,一時更顯慌亂,連滾帶爬地下榻:「王、王爺……妾……不是……」

    她跪坐在地,結結巴巴地抬眼,連呼吸都快不過來:「妾只是……只是昨夜怕……」

    湘陽王冷冷掃了她一眼,又將視線轉向江若寧。

    江若寧已下榻站定,神情雖仍平靜,卻難掩幾分震動。素白中衣略有皺褶,鬢邊髮絲零落,未及梳整。衣襟微斜,一截鎖骨從領口處窺見,肌膚如瓷似雪,一層說不出的嫋嫋風情。

    湘陽王冰冷的目光在那截雪白的肌膚上凝了片刻,眼神反而愈發凌厲。

    她緩緩行了一禮,垂首道:「王爺。是妾一時心軟,未曾攔住宋娘子……她昨夜驚懼,本不該獨宿。」

    他未說話,只將門「砰」地闔上,靜靜步入室中,腳步不急不緩,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走至近前,他垂眸俯視著宋楚楚:「本王不在府,妳便如此膽大了?」

    宋楚楚垂首顫聲:「妾……妾只是怕黑……府裡……昨夜那聲響,像是有人哭……」

    湘陽王眼底掠過一絲陰色,語氣仍冷:「怕鬼倒還罷了,本王倒是怕——妳們倆過得太好,竟不記得自己是誰的人了。」

    他語氣裡分不清是怒是酸,像壓抑著什麼深沉情緒。

    江若寧聞言心頭一震,立時跪下,低聲道:「是妾思慮不周,未能守禮——」

    話未說完,她忽而微微一頓,眉頭輕蹙。空氣中隱隱透出一絲腥甜氣息。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湘陽王右臂處,神情一變:「王爺受傷了?」

    她忍不住起身,剛欲伸手,他卻往後退了半步,聲音冷峻如初:

    「傷不重,不必妳費心。」

    語畢,他不再多看她們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行至門邊,腳步微頓,似是想起什麼,聲音低沉又森冷地拋下一句:

    「都不許跟來。本王若再見妳們同榻——屆時便不只罰了。」

    門扉「啪」地一聲闔上,餘音未散,整個室內的氣息似乎都被震得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