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立妃
第十八章 立妃
湘陽王立於暖閣中,身著中衣,神情間自有一份不動聲色的威嚴。他雙手緩緩抬起,舉至與肩齊平,動作不急不緩,帶著幾分隨意閒適。 那舉手投足間氣定神閒,分毫未露催促之意,卻分明是習慣了有人為他披裳整袍。江若寧默不作聲地走近,動作輕柔地取過一旁繡有暗紋的深色袍服,兩手捧起,替他披於肩頭。 他垂眸望她,眸光沉靜,任由她為自己理好衣襟、繫好玉帶,姿態穩如山岳,從不避她靠近,亦不需吩咐。那是一種無聲的默契——在他眼中,她所處的位置,似乎本就該在他左右。 他低低開口,聲音溫淡卻不失指令意味:「替本王把髮冠也取來。」 江若寧微應一聲,轉身取來烏玉冠,重新替他綰束長髮,再穩穩將髮冠安於他髻上。 穿戴完畢,湘陽王不著痕跡地將手覆上她的腰,只是極輕巧地一收,便拉近二人距離,於她額上落下一吻。 「這些日子妳未有夢魘,想來是沈大夫的安神藥奏效了?」 江若寧臉頰微紅,輕道:「謝王爺關懷,妾已無大礙。」 親王眼中帶著一絲溫情,淡道:「本王去去就回。」 他理好袍袖,邁步穿過垂簾,袁總管早已候在外廊,見他現身,立刻低聲行禮:「王爺,轎輦備好了。」 御書房內靜悄悄的,香爐中一縷輕煙盤旋而起,瀰漫著淡淡龍涎香。 皇帝年僅三十三,眉目與湘陽王頗有幾分相似,然比之多了一分成熟。此刻他換下朝服,僅穿寬袖便袍,半斜倚在案後的椅背上,姿態閒適,卻仍自有一股不容輕犯的氣勢。 他見湘陽王進來,只抬了抬下頷,語氣淡然:「坐吧。」 湘陽王微一拱手,沉默落座,神情如常。 皇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手指慢悠悠地撫著案上一本奏摺的邊緣,終於語聲一轉:「已近二月沒進宮向母后請安,你自己說——像樣嗎?」 湘陽王略一頓,語聲低沉:「臣弟知錯。」 「知錯?」皇帝挑眉,唇角卻無笑意。「先前為了個妾室與旭王不睦,如今又為永寧侯夫人之事與母后置氣。你這是打算一人把宗室得罪個遍?」 湘陽王不語。 皇帝語氣更冷:「旭王年僅十六,你與他計較,可有半點兄長氣度?」 湘陽王語氣沉穩,卻透著幾分冷意:「臣弟十六時,已隨先皇征戰沙場,哪如旭王,沒半點分寸。」 皇帝順手拈起案上一本冊子,抬手便擲了出去,「你又有多少分寸可言?」 書冊砸得結實,湘陽王卻未動分毫,硬生生受了。他隨即半跪於榻前道:「皇兄息怒。」 「明日入宮,向母后認錯。」皇帝語氣不容置疑,「旭王那邊,也一併修好。朕不想聽見你們再有齟齬。」 湘陽王略頷首,語帶一絲無奈:「臣弟領命。」 皇帝斜睨他一眼,歎道:「你與旭王,一個冷硬,一個浮躁——可朕的江山,還要你們一同守著。」 湘陽王垂首道:「臣弟願為皇兄分憂。」 見他態度終於軟了下來,皇帝揮了揮手,「起來吧。」 他又靠回椅背,斜倚姿勢重現,卻未再如方才閒適:「湘陽王妃已逝數年,母后從不曾忘那個正妃之位。朕話說在前頭,近日她已屢次提起,說你年近而無正室、無子嗣,實在不像話。若她真執意要替你擇親,屆時你可別指望朕替你擋著。」 湘陽王終於抬眸,眼神如霜如劍,「皇兄,當年先皇替臣弟擇妃之時,臣弟年紀尚幼,無從置喙;如今掌兵在握,若正妃之位由母后擇定——您當真願見臣弟後院受制於人?」 此言一出,御書房沉默半晌。 皇帝神色微凝,思及前朝外戚干政之禍,眼底掠過一絲晦暗。 「既不願母后擇妃,你便自己挑。定國公的孫女品貌俱佳,出身也配得上你,如何?」 湘陽王眼底掠過一抹諷意,語聲不疾不徐:「既然如此出色,皇兄何不收入後宮?」 皇帝眉頭猛地一跳,案上的冊子被他順手抄起,舉到半空,又硬生生頓住。 ——這若不是親弟,早一紙貶書送出京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冊子「啪」地拍回案上,目光冷然地掃過湘陽王,聲音裡已帶上幾分壓抑的怒意:「你倒是真不讓人省心。真要朕下旨不成?」 湘陽王垂眸思索片刻,才拱手道:「若皇兄憂心臣弟正妃之位懸空,那不若讓江氏扶正——皇兄以為如何?」 皇帝聞言,也來了興致,眼中一亮:「你府中那江氏,朕倒聽人提過——才貌雙全,行止也頗穩妥。她父親是做哪裡官的?」 「蘇州知府,從四品。門第雖不顯,勝在清白無黨,遠離京圈恩怨。若皇兄不嫌,擢其父一階虛銜,既撐門面,亦不涉政事。臣弟敢保,江家決不敢忘君恩。」 皇帝聞言,輕拍一掌,笑道:「就這麼定了!」 湘陽王拱手道:「臣弟自當擇吉日備禮,冊妃之事也需從長計議,免得旁人說臣弟草率行事——還請皇兄暫緩旨意,容臣弟先與江家商議一番。」 皇帝點頭應下:「行。只是子嗣一事,你還是得上點心,否則母后只怕不肯罷休。」 湘陽王淡聲一笑,語氣平靜:「正妃之位既已坐實,日後無論何人進府,也不過是聽命於主母的妾室而已。臣弟自不會在意。」 皇帝嘴角微微上挑:「你這一手,倒是穩妥得很。」 棋局已至中盤,黑白交錯,殺意暗藏。江若寧一手執白,指法優雅,落子有聲。棋面上,她已逐步築出優勢,幾處隱線將成死局,只待最後一子封喉。 湘陽王卻似漫不經心,指尖捻著棋子,良久未落。燈下他神色淡淡,眉峰輕鎖,目光落在棋盤,卻分明失了焦點——更多時候,是落在她身上。 江若寧瞧他半晌未動,終是輕聲問道:「王爺今日……可是有心事?」 語氣不輕不重,卻如一縷煙霧,繞人心頭。 湘陽王聞言,終將手中棋子輕擱於指上,眉目微挑,似笑非笑:「為何這麼問?」 江若寧莞爾,眼波流轉:「妾今局連勝數子,原以為是占了巧思,卻見王爺落子遲緩,眼神浮動,只怕妾贏的,不過是王爺心不在焉。」 湘陽王盯著她片刻,忽而低聲笑了,聲音清冷中透著幾分慵懶:「若寧,妳總是這般——看得多,說得少。」 他指尖一旋,終於落下那顆棋子,破她一隅優勢,帶著幾分反擊的氣勢。 棋盤上,勝負之勢漸趨明朗,男子忽而打破沉寂,語氣聽似隨意:「若……本王想立妃,妳怎麼看?」 江若寧聞言微頓,垂首回道:「王爺貴為親王,府中正位空懸多年,若立妃,乃合禮制、順人情之舉。」 她聲音溫和得體,面上無波無瀾,彷彿這問題從未與她自身有半分關係。 ——正因這般無懈可擊,讓人無從施力。 湘陽王指節輕叩棋盤,緩聲補了一句:「皇兄今日倒也提了,說母后有意往王府送人。」 江若寧神色不變,指尖卻也已捻起下一子,低垂眉目,輕聲道:「太后所選,自當是門第高華、才性俱優的貴女,能與王爺相配,自不為過。」 湘陽王眸光微凝,忽然倚身向前,聲音微低:「妳當真半點都不關心本王立的是誰?」 江若寧睫毛微顫,卻終是沉靜如初,只恭聲回道:「王爺所立,當是端方賢淑之人,妾自當恭賀。」 這話說得恰到好處——既不追問,也不敷衍,分寸拿捏得當。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他看著她那雙眼,清澈、溫順,卻安靜得讓他煩躁。 像是把自己從頭到尾都掂量透了,然後安然地收手退位,不搶不爭、不說不問。 湘陽王忽地起身,目光掠過她的臉,只道了一句:「妳果然從未讓本王為難。」 語氣聽似讚賞,卻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壓抑與諷意。 接著,他拂袖而去,獨留江若寧靜靜坐於燈影之下。 她指尖還捻著最後一子,卻終究沒落下,只輕輕放回棋盅中。 次日,書房靜謐無聲,香爐中青煙一縷縷升起,氤氳間掩了檀香木几上散開的畫軸。湘陽王倚坐於書案後,手中執著玉柄鎮紙,淡聲吩咐:「將江娘子請來。」 不多時,江若寧步入書房,仍是一襲素衣,眉眼間清雅端凝。 她盈盈一福:「王爺召妾,有何吩咐?」 湘陽王未即言語,只抬手一擺,案上數幅畫軸徐徐展開。皆是工筆細描的貴女圖像,描金繪彩,妝容各異,風儀亦殊。 他語氣不緊不慢,聲線低沉克制:「妳識大體,本王便讓妳來看看——這幾位貴女中,誰更合當正妃之位。」 說罷,他並不看畫,只靜靜凝視著她。 江若寧神色微動,卻一瞬即逝,叫人難以捉摸。連閱人無數的湘陽王,也一時看不穿她眸底的起伏。 接下來一下午,江若寧坐於一側,手中持筆,細細將幾名貴女的名諱圈出,標註旁註:「出身清顯,祖上三代皆無閨閣醜聞,嫡出,未婚。」 她語氣溫和,筆鋒穩定:「這位賀氏乃大理寺卿之女,品行端方,自幼習女訓,曾於宮中冊封大典中司儀,不失禮數。若為正妃,當能撐起王府門面。」 湘陽王坐於書案後未語,只斜倚著審視她。指節緩緩地、有規律地輕叩著太陽xue,神情莫測。 她繼續往下翻,將畫卷推近一點:「這位江氏,與妾同姓,乃是吏部侍郎之嫡孫女,雖年稍長兩歲,卻尤穩重。」 她又將畫軸輕輕展開一幅,指尖停在一名眉眼溫婉的貴女畫像上,語氣不急不徐: 「這位陸氏,乃是內閣大學士之嫡女,琴棋書畫皆通,行止端方,曾獲太傅夫人賞識,素有『溫室蘭心』之譽。王府若納此人為正,應可無憂。」 她語氣柔和,眉目間無半分異色,一手持筆圈點註記,姿態謙和穩妥,既不急進,亦無避忌。 湘陽王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燭光映得她素袖清淺、神情從容,仿若真是奉命來選妃的王府幕僚,毫無私情牽絆。 終於,他將手中鎮紙「啪」地一聲擱回案上,聲音冷而低啞: 「夠了。」 江若寧微微一怔,抬眸望他。 他盯著她,良久不語,眼底幽深得幾乎沉成一潭墨。許久,才冷冷吐出一句: 「今日就到此為止——退下吧。」 語氣平靜,卻不容置喙,像是用盡力氣才壓住的情緒。 江若寧微微垂首,行禮應道:「妾告退。」 她轉身離去時,湘陽王目光落在她背影,神色陰沉。半晌,他忽而低聲笑了一下,卻是被氣的——笑意不達眼底:「連氣人都能氣得這麼體面。江若寧,本王倒要看看——妳能裝冷靜到何時。」 往後數日,湘陽王未再提及立妃之事,府中氣氛反倒顯得格外平靜。直至第七日午時,正院一隅忽傳細碎動靜。 江若寧正於偏廳修剪花卉,手持銀剪,將一盆玉蝶蘭修得姿態清婉。她素衣輕裳,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皓腕,氣質閒靜。 忽聽院門傳來一聲低喚:「王爺回府——備茶。」 她尚未抬首,便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湘陽王步入庭中,身後隨一妙齡女子。 那女子年約雙十,一襲煙羅金繡,步履從容,儀態端方。眉目生得極好,自帶矜貴氣息,舉手投足間皆見規訓深厚,顯然出自世家大族。她瞥見江若寧,神色平和,卻不自覺地抬高下巴。 湘陽王語氣平淡,似是隨口一提:「這位劉姑娘,乃兩廣總督劉大人之嫡女,自幼隨母在外省長大,近日返京省親。太后見她行止端方、容貌靜婉,頗為欣賞,已默許為本王正妃人選。」 語畢,他竟親自抬手,引劉姑娘入席,並道:「既來王府,不妨坐坐,看看府中景致。今日正好,就在這廳中歇息。」 他未將她安置於客位,而是指向主位旁——往日屬於江若寧之席。隨即,自己於主位落座,神色如常,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掠過兩人。 劉姑娘抬眸望她,姿態閒散卻不失端凝,彷彿那把椅子生來就是為她而設,一舉一動都透著不費吹灰之力的尊貴。 江若寧身形微微一僵,便拈著衣角行了一禮,唇角含笑:「劉姑娘貴氣逼人,實非凡俗之姿,王府得此佳人,當是天賜良緣。」 語氣溫婉,得體周全,無一字逾矩。 劉姑娘盈盈一笑,眼眸顧盼生輝,美貌奪目,令人不敢直視。一開口,卻語中帶刺: 「江娘子果然溫婉賢淑,怪不得王爺這般器重。只可惜……如今正妃之位已有定論,在冊封大禮辦妥前,側妃之禮恐怕要讓一讓了——這等輕重,想必江娘子也是明白的。」 江若寧垂眸欠身,聲音溫和:「妾身一介下人,哪敢與貴人爭什麼先後?」 劉姑娘一挑眉,眼波含笑:「今兒天氣悶熱,便請江娘子親自奉上一盞茶可好?」 江若寧秀眉輕蹙,下意識望了湘陽王一眼。只見他低首不語,修長的手指正把玩著腰間的羊脂白玉佩。 她心中一疼。 劉姑娘也望了親王一眼,目光又回落江若寧臉上,「江娘子不願?」 江若寧終是欠身應下,轉身向茶几走去。她動作輕柔,拿起一旁的鎏金茶壺,纖指輕輕一旋,壺身微傾,熱氣氤氳的茶水便穩穩地注入描金的白瓷杯中。 繼而雙手托盤,蓮步輕移,行至劉姑娘身前。 「劉姑娘請用茶。」江若寧垂眸,聲音溫順如常,穩穩地將托盤奉上,舉止無可挑剔。 劉姑娘未即伸手,目光掠過茶盞,似在審視,又似挑剔,使得那托盤在她面前懸停良久。 湘陽王終抬眸一望——劉女的輕慢與得意,江若寧維持著躬身奉茶的身姿——仍是靜默無聲。 良久,劉姑娘終伸手接過茶盞,輕呷一口,語氣懶懶:「嗯……還不錯。」 書房內日光融融,透窗而入,給室內添了幾分微妙的暖意。 劉姑娘望著湘陽王那張冷若寒霜的臉,忽地嬌笑一聲,鳴聲脆亮:「堂兄,我看那江娘子對你,倒是淡得很呢。該不會,是你自作多情了罷?」 湘陽王神色未動,只那雙幽冷的眼微微一瞪,殺意乍現。 她卻絲毫不懼,伸手取了書案上的田黃石印章,輕輕把玩,笑吟吟道:「你這般身份尊貴,世上偏就有不為權勢所動的美人。這江娘子——不就是你當年強納回來的嗎?堂兄可聽過,強扭的瓜不甜?」 「昭華。」他語聲低啞,帶著明顯警告。 昭華郡主登時將印章放回原處,後退兩步,還高舉雙手作勢投降:「你別這麼兇,不然我進宮告訴皇上去,就說你欺負我!」 湘陽王雙眸微瞇,語氣冷冽:「妳再多說一字,就賞妳十板。王府的家法,郡主也逃不了。本王倒想看看——妳是先哭著進宮告狀,還是先在杖上趴倒。」 昭華郡主聞言氣結,杏眸圓睜,直跳腳:「你過河拆橋!本郡主費心費力幫你演了這麼一齣戲,你竟還恩將仇報!」 湘陽王斜倚著椅背,慢條斯理地撫了撫指節,淡淡道:「說吧,想要什麼?」 她眼波一轉,笑得明艷動人,語氣嬌嬈:「聽聞契丹進貢了兩顆夜明珠,一顆進了皇上御庫,另一顆……就在你這兒吧?我要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