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该来体会成年人的快乐了

    车一停下来，就有两个持枪的酒店安保人员走上来，简单查看了一下车内以及后备箱的状况。菲律宾城市的治安普遍不好，因此大部分商店和高档一些的餐厅都有配枪的保安看守，大酒店更是会严格检查所有外来车辆。

    而醉鬼先生已经捞起盖在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不等门僮跑过来，就率先自助打开了车门。

    “多谢帮忙。”

    门关上了，人也走了。

    可见他不是完全不懂基本礼貌的，但是，他还是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林佐火速按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整个人像只树懒一样扒拉在上面，探出一颗头来，喊住那个高高的身影。

    “那个……车费！然后，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接受扫码转账！”

    他们这些在海外灰色产业工作的人，都会尽力避免使用中国的社交软件，即使是普通聊天，也只会使用带有端对端加密的Telegram。

    她说完，和转过头来的醉鬼先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也是在这样更明亮的光线下，她才看出来，他之前应该确实是喝得非常醉，幽深的瞳孔还处在有些发散的状态。

    他看了她一会，然后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噢”了一声，问：“那你接受apple   pay吗？”

    “不好意思，我只收现金，比索或者美金都可以的。”

    “是不是有点落伍？世界早已进入数字时代，好多乞丐都已经自带无接触支付机器上街了。”

    林佐叹气，“在现代社会，便捷支付的重要性的确是不言而喻的！但如果有更加方便和匿名的转账方式，不受任何国家政府的监管，只为满足普通人的实际需求而存在，才是最好的！”

    “Miss,   are   you   going   or   not?（小姐，还走吗？）”虽然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但司机成功地在话题变成探讨自由市场经济的本质和优劣之前，插上了嘴。

    “No,   she’s   not.（她不走了。）”醉鬼先生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打开车门，把林佐拉了出来，再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

    林佐的手机恰时地震了一下，是车费扣款成功的提示，身旁的引擎随之呼呼作响，喷出一股劣质汽油的味道，一下扬长而去。

    “你……”

    “过来吧，我身上没有美金，但应该还有点欧元，钱包在我房间里。”

    林佐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用了，我在楼下等你吧。”

    以她通过三流小说和影视作品建立起来的一些刻板印象来说，她以为他会霸道地讲一句：“你这村姑，本少爷上去了就不可能再下来了！”

    但事实上，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说：“随便你。”

    意外地好说话。

    在等醉鬼先生拿钱下来的时候，因为受不了工作人员的好奇目光，林佐一个人背着自己的帆布包晃悠到了离入口远一些的地方。在这个角度，刚好能吹到凌晨时分特有的清凉的风，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想起这是一座位处海边的城市。

    她抬头看向天空。这里光污染严重，是不会有什么漫天星辰的。但她想到了小时候，十一岁时顶着另一个名字的自己，瘦骨嶙峋、胆小怯弱、无人知晓，坐在村口关公庙的台基上，两只腿尚且够不到地，于是悬在那里晃来晃去。那时，她连马尼拉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只是同样仰视着夜空，依靠在电视上看到的场景，幻想着自己可能的未来。

    十年后，她又会身处哪里呢？会不会如愿拥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林佐的思绪像水里的八爪鱼一样到处乱游，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她，于是慌忙转身。

    她先是听见弹片被压下去的声音，然后是“嘶”的一声，在漆黑中，亮起了一束微暗的火，幽蓝色在红光的边缘舔舐，他的眼睛低垂着，像一个正在观察圣王路易堂里神圣壁画的学徒一样，观察她的脸。

    林佐一时失语。

    一瞬间后，他收回了那专注的眼神，点燃了嘴里叼着的烟，打火机的弹片随即被松开。隔着袅袅升起的白雾，他把那印着骆驼标志的皱巴巴的廉价烟盒连同打火机一并塞回口袋里，然后像变魔术一样，再从里面掏出薄薄的一叠钱来，递给林佐。

    林佐回过神来，接过那叠钱。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摸到欧元。美金在菲律宾是强势货币，很常见，但欧元就比较稀有了，好在，阿拉伯数字是世界共通语言。

    “那个……似乎有点多……”她简单数了数，别扭地说，但其实心中还是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

    她的虚假推脱让醉鬼先生忍不住笑出声，居然就这样耐心地帮她算起了账：“你不是还要回去的车费吗？另外，我吃了你的饼干，再往上叠加一些精神损失费和换汇手续费，其实也差不多吧。”

    竟如此讲理。

    这样看来，她折腾这一趟其实非常值，而他在她心目中的印象也成功回暖了。林佐努力压制着自己弯起的嘴角，拿出钱包，把那叠欧元往里面利落地一塞，然后掏出手机，准备再叫一辆车回公寓楼。

    这种情景，她觉得自己就差朝他抱拳说一句公子江湖再见了。

    实际上，她说的是：“谢谢！晚安！再见！”

    但他并没有动，而是一直站在那抽着烟，一只手懒懒地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的。气氛一时间显得宁静肃穆，多少也透出一丝诡异。

    “怎……怎么了？”林佐抓着手机，紧张地问。

    “你想一起上来吗？”他别开头，吐出一口烟，这样问她。

    作为有一定性经验的成年人，林佐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中蕴含的意思。

    一股莫名的尴尬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醉鬼先生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脚下。

    “二手烟对我健康不好。”她非常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

    他勾起一边的嘴角，“活着对你健康更不好。”

    有力的反驳！而且，可恶，真是个嘴毒又好看的家伙！

    其实，和他做一次完全不亏，毕竟大部分男人都实在是太没吸引力了。

    当然，醉鬼先生也明显不是大部分男人，甚至不能说是什么“成功/精英人士”。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劲头来。

    对世上的某些群体来说，过去、当下和未来是一样的，他们无需急着去做任何事，也没有任何责任必须要承担，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养成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理论上，林佐和醉鬼先生擦肩而过一次后，就会再也没有交集，但这没关系，地球很大，完全可以容得下不同的人，群体与群体之间互不打扰、各司其职就行，所以现在这样，非常不应该。

    以上心理活动均未在林佐心中发生。

    因为她很幸运地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时刻承受着价值观内省压力的中产阶级。

    所以，她和他一同站进了装饰艺术风格的电梯内。当这方由大理石、玻璃和不锈钢制成的壁龛终于脱离地心引力，朝着酒店的顶层飞升而去之时，这个男人也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但那个问题的学术价值同样没有很大。

    他靠在电梯内冰凉的镜面上，凝视着其中的倒影，如果不是因为眼中的冷淡，乍看起来几乎有些像神话里沉迷自己俊美面容的纳西索斯。他刻意不去看林佐的脸，只是在心中问自己：你在干什么呢？不过是个五官有一些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而已。

    算了。

    Carpe   Diem.（及时行乐。）

    在这种事情上，罗马人永远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