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4）

    照顾精神病患者，至少照顾百合来说，在她不使用药物的情况下，我从下午一点需要看护到傍晚六点。这个时候她会感到疲倦，我也正好准备晚餐。如果错过了饭点，叫别人送餐也无伤大雅。

    我不太敢看百合的脸。因为我认识她的双胞胎jiejie。她们是一对异卵双胞胎。她的jiejie已经自杀离世，那时我还在读本科。当时我与家里闹矛盾，原因是我父亲与我的大学同学，也就是百合的jiejie，他们存在不正当关系，并且二人育有一个孩子。

    对此，我心中难免有复杂的情愫。但我父亲本就是私德有亏的人。在他的管教下，我们做子女的并没有提出意见的资格，只能被动接受、习惯、并遵守他定下的规则。

    我对父亲的情人难免怀有恶感，更何况她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当时住在我家隔壁的别墅里，每天我都能看见她穿着与年龄不符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到父亲身边，露出缠绵悱恻的笑容，眼神。一旁的司机不敢抬头，生怕看见她丰腴的、呼之欲出的rufang。

    她的高跟鞋至少八厘米，这让她足足比我父亲高出一个头。偶尔她出门喝下午茶，提着裙摆坐进我父亲的车，会露出修剪得宜的脚趾甲，上面涂着裸色或艳红的指甲油。

    她同我打招呼时，总显得有些退缩，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我看见她脸上有些不服帖的脂粉、过于红艳的嘴唇，显得夸张的假睫毛，这种假睫毛不是贴的，应该是请外面的美容医院种植，由于过于夸张，她很少有素颜的时候。

    还有那些不合脚的细高跟鞋、暴露大片肌肤的衣着，让她仿佛时刻紧绷着，像在出席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宴会。而不负责任的父亲会给她名牌包、奢侈品、珠宝、别墅的暂时居住权，也能让人把她的七八个行李箱扔到门外，任她歇斯底里地哭泣，最后瘫坐在行李箱旁抽搐，全身肌肤泛着潮红，像发高烧一般。

    当时，我没有在她身边看到她的孩子。我想孩子早已被父亲的秘书带走。她的zigong为她换来了别墅的短暂使用权，但本质上都是交易——以房子换房子，总觉得有些荒谬。

    等这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最先发现现场的也是我。她在学校图书馆自杀，行动极为果断，我推测她下定决心的过程只有几分钟。由于图书馆的特殊构造，她是从外向内跳楼的。当时现场一片混乱，警察和老师还没赶到，只有管理员在维持秩序。我没有听从管理员的指挥，趁对方分身乏术时，屈膝半跪在地上，凝视着死者的脸。

    因为没戴眼镜，我十米内分不清男女，只能这样凑近去看。血淌得太多，脖颈也已折断，我不必再探她的脉搏。

    这件事瞒不住父亲。他听说我跪在地上端详死者的脸，还笑着说：“你不怕？也行，练练胆量。”

    我惊讶于他的冷静，也惊讶于自己的镇定。之后我协助他的手下处理了后续事宜。在这个过程中，我拿到了百合的电话。

    听说她是死者的双胞胎meimei。我们有过一周的电话交流，基本是她在陈述她jiejie的遭遇，并想要回她jiejie的孩子。当时我明确告诉她，以我父亲的社会地位，即便她的jiejie是受害者、是孩子的母亲，孩子也尚且年幼，百合就算请来第九星最顶尖的律师，也不可能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

    于是，我代表父亲给了百合一大笔钱。她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并不是父亲的下属，而是她jiejie的大学同学——她的jiejie破坏了我母亲的婚姻，还生下了孩子。作为婚生子的我，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愤怒，因为我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沾花惹草。

    但我绝不想看见百合的脸。她只会让我想起父亲那位已故的情人。那个年仅十九岁就风情万种的女人，被金钱、权力和欲望滋养到极致，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她喜欢穿着亮色高跟鞋，挽着比她父亲还年长的男人，脸上却挤出细腻柔美的笑容。

    可是要送走百合，我也需要合理的安排。我很难把她送去警察局或精神医院，认为那样只会加重她的痛苦。思来想去之间，窗外下起了小雨，雾蒙蒙的，还没出门就感到闷热。我喝完手边的气泡水，走到阳台上，打电话给我最好的朋友，打算拜托他帮忙照顾百合一段时间。

    如果我哥还在世，我可能会请他照顾百合。我和他都是mama的孩子，父亲只有两个婚生子。但我哥三年前因车祸去世，他的死纯属不幸。由于第二星政府未在某个特殊路口设置红绿灯，导致交通混乱，才酿成事故。那个路口位于一个高档小区旁，前方二十公里是高速公路，呈T型结构，路上有许多刚下高速的货车，而旁边却是小区的生活区。加上当天第二星起大雾、红绿灯设置不合理等因素，最终导致我哥意外死亡。

    所以我更讨厌第二星了。

    面对眼前的情况，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等到早晨六点，百合还未醒来。我收拾好行李，坐进车里，又将情况仔细告知朋友C。他也知道当年那桩人命关天的事，对百合jiejie的死感慨了一番，随后建议最好把百合送到医院。

    我仍不认同朋友C的做法，觉得这不是最合适的选择。我一边通电话，一边在通讯录中找到中介公司的联系方式，准备委托他们重新聘请佣人、厨师和住家护理等。

    “我感觉劝不动她，也不可能强行带她走。还是请医生上门诊治最合适。医生我来找，其他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偶尔去看看她。她身边会有人照顾。”我告诉朋友C，“没事多带她出去走走，我给你开工资。”

    “傅少爷大气——哦不，现在该叫小傅总了。傅总——”

    “不说其他，我现在去酒店睡一会儿，下午就动身去第九星。途中可能信号不好，消息看不到。”

    我带著行李和电脑，在酒店睡了几个小时。随后关闭手机，和助理一起登上前往第九星的空轨。旅程持续四小时，傍晚的余晖洒落周身，我闻到海滨星球特有的气息。随着心情逐渐平复，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过分。

    毕竟我什么也没交代就离开了百合身边。但我又不能告诉她实情——你的jiejie破坏了我母亲的婚姻，或许是为了钱与我父亲生下孩子，而你和她容貌尚有相似，容易让我再次陷入过去的迷惘中。

    而从内心出发，我实在无法相信，百合的jiejie当时即将名校毕业，人生本应一帆风顺，为什么会爱上我父亲那种浑身散发着铜臭的男人，我眼中的“三无”人员，难道爱情真的能让人迷失到这种地步？

    无论如何，我已抵达第九星。晚上的时候，昔日的合作伙伴听说我来了，请我共进晚餐、小酌几杯。可等我走进他们口中所谓的餐厅，才发现这里并非寻常的用餐场所，更像一家私人会所。待到七点半左右，有人邀我玩牌，筹码都已备好。可我赌博从未赢过，似乎天生就没有横财的命。

    在他们眼里，我已然是“正确”和“体面”的代名词。我清楚他们私下如何议论我——尽管身为我的合作伙伴，也同时是我的竞争对手。他们会说我是个“假人”，把自己包装得滴水不漏，仿佛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就差没直接骂我装逼。

    正因如此，这种私人会所他们很少邀我来，就算来了，最多也不过是玩牌而已。但今天晚饭时有人喝多了。于牌桌上，一个中年男子明显看我不痛快，硬是赢走了我三沓筹码。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我今日多次表示过我不玩牌。

    即便我已经一再退让，但从小到大，我似乎就容易激起别人针锋相对的欲望。他们不甘心输给我这么年轻的人，不甘心看我始终从容淡定，又或者，我身上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总引得他们莫名的怨恨。

    那中年男人点了根烟，假惺惺地说了一堆我听腻的场面话。他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白烟，笑着示意他的手下拿来一沓照片，扬言“我们肯定感兴趣”。说罢，他像是彻底不再顾忌我，在酒精的驱使下，猛然一把夺过马仔手中的照片，把照片当作筹码似的，“啪”地一声甩在了牌桌中央。

    一张张照片如同一个个方框，囚笼般并合在一起，却又各有不同。最近的一张里，是一个女子的侧脸。构图很特别，能明显感觉到摄影师的意图，想刻意营造出色情而低俗的氛围，企图唤起观看者最原始的共鸣，施加强烈的感官刺激。对我这样长期性压抑的人来说，这简直像一剂过量使用的兴奋剂。

    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照片，就像当初因为高度近视而不得不蹲下身，仔细凝视死者脸庞那样，此刻我以一种近乎钻研的专注，审视着相纸里的女人。

    她唯一略显rou感的大腿上涂抹着奶油和果酱，似乎已被人舔舐过，将甜腻的味道化进口中。这是一种食欲的延伸。同时，腿面上蜿蜒着一道湿漉漉、亮晶晶的水痕，不知是来自他人的唾液，还是她自己渗出的体液。

    我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嫌脏，而是一种迷乱的晕眩。若在往常，一直压抑性欲望的我或许会对这种照片产生生理厌恶，觉得恶心、yin乱，甚至呕吐。但看见她赤足蜷坐在赤红色的真皮沙发里，穿着修身的、高开叉的短裙，双膝并拢翘在玻璃茶几上，笑容迷离、眼睑半垂、脸颊潮红的模样，我竟下意识觉得这是一种邀请，她在邀请我参加一场剥离所有身份、枷锁、责任和体面的狂欢。

    我承认自己产生了短暂的性冲动。

    这又是百合的多少岁？面对这张看似未成年的面容，即便拍摄时她已成年，画面上却充斥着刺目的腥红器官，一双双来自不同男女的手，从相框的不同边缘伸入，迫使她的唇瓣淌下浊液。

    尽管她和那个死未瞑目的女人一样，有双大而圆润的眼睛，只是唇与鼻尖更显可爱。或许因为这张照片是从下往上仰拍的视角，削弱了我潜意识里的抵触，才让我有了刹那的勃起。

    但无论她的脸庞多么纯美，此刻的她已被弄得污浊不堪。而我呢？我的世界是否就非黑即白？难道此刻，我就要凭着这男女情欲的纠缠，去全盘否定她这个人的爱情吗？

    我感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精神的虚无。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对百合，我怀揣的是怎样的情感？为何我的性冲动如此低俗，与我理想中灵与rou完美契合的境界截然不同？此时此刻，我竟不得不“感谢”我的父亲。是他的教育方式与处世哲学，令我即便拥有出众的容貌和事业上的成就，骨子里却依然是一个不懂爱、也不识性的人类。

    我没有再看其他的照片。仅仅最后那一张，就足以令我精神恍惚。但我不能再失态了。于是我如往常一般，谦卑地垂下眼帘，打断了正洋洋自得的中年男人的话：

    “茂总，我们继续玩牌吧。若我输给您十局，您就把这些照片都送给我，就当是我从未赢过的补偿，如何？不然下次，我可不敢再同茂总玩牌了。”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不过全送给你，你小子也太贪心了。你可知道，这种当红明星的私密照，市面上根本流通不了？这可不是钱能衡量的东西。”

    我顺着他的语气，应和了几句：“是啊，茂总品味好，肯定是最漂亮的小偶像作陪、收藏。连我看了这些，肯定感慨你们的生活，有点怪罪曾经的自己。”

    “小傅，你该不会是打算故意输给茂总十局吧？”

    “怎么能叫输呢？我不是还赢回了照片？不是用钱赢的，是凭茂总对我的情谊赢来的。也多谢大家今日的照顾，我在这里玩得很尽兴，不辜负自己来一趟第九星。”

    “真是是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