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人出现了
第三个人出现了
睁开眼,我看到粉色的天花板。很丑的粉色,粉里泛着橙,像被夏天太阳晒变质了的色素糖果,同地摊街上的墙漆如出一辙,刷漆人的技术看上去糟透了——我又双回到了这个煞笔世界的初始刷新点。 地下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糖果,一些好像被人拆开过,包装纸都被踩扁了,而一面偌大的两米落地镜在海报墙的对面立着,遗憾映不出我。 又有一个塑料假人被拼凑起来,靠近第一个假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它两手交叠,目光直视前方,脖子上系一根黑色带子,嘴唇轻轻张着,像在呼唤什么。我走近看,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它眼里看到的都不会是我。 「欢迎来到新世界,世界编号HJ1997,世界类别:哲♂学,故事主题:今天你愿意被我cao吗,主线任务:杀死白月光。您现在的花费时间为:2天。您的攻略成就为:2位。」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进度,2号攻略对象拼图解锁:30%。」 1997听上去很不情愿把cao人指标给我——但还是给了我。「您当时射得太快了。」它人性化地抱怨道,「而且您的2号攻略对象不会记得。」 “而这不是很好么。”我拧灭烟头,走出刷新点,叫了一辆出租车,“第二天的指标我也顺利完成了。” 「您为什么不想让仇峥知道呢?」 “他不是说不想被我cao了么?”我开始等车,“我其实还是比较喜欢你情我愿,这会让我觉得更像恋爱的感觉。” 出租车把我放在市中心的购物广场附近,街区喧闹如常,车流裹挟着人群和热浪,我装模作样拐进了座美术馆闲逛。 穿过一条不起眼的玻璃连廊,美术馆闹中取静,入口是一整块拉通的高反光黑色大理石墙面,大厅内挑高得有五米,光从三角形斜切天窗泻入,在空白墙面与光影中生出堂皇的结构,我怀疑在这里大吼一声都能听见经久不散的回响。 三楼正有一场特别的公益画展,专门展示聋哑人士的画作,不用购票也不用预约。展厅名用极细的sans-serif字体烫银镶嵌,不动声色地写着:听·象,一旁是一行略小的字:时间的回响。展厅里,每一幅画都孤零零地挂在极宽的墙面上,一张供人尝试的沙画盘摆在正中央。 托我母亲和我那富有艺术细胞的前男友隋唐的福,我对美术并非一无所知,看懂门道不至于,但是可以自己动手画点东西,例如沙画。我抓了把沙子,玩到一半余光却瞥见右前方的投影屏轻轻一跳,有人靠近。我手一抖,沙子漏出指缝,流动的痕迹不小心形成一条岔开的脊线。 那是个年轻女孩,长发,像个学生。她笑着朝我打手语,我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能看懂,她说这是很有趣的创意。 我低头看着自己搞出来的玩意,一侧是只耳朵,另一侧是眼睛,中间的脊线不知所云……这他妈有什么创意可言? 我犹豫着应该跟她打手语还是直接开口,她又比了个手势,我可以看懂唇语,请说慢一点。我于是说谢谢。 她说因为听见不等于看见,它们就像天涯海角那么远。 这就是传说中的阅读理解能力吗?“你这解释倒是……化腐朽为神奇。” 她微笑着比着手势,奇迹存在,不就是因为人们想要看见? 过了一会她走了,我也没在意这小插曲,走马观花看完一圈就找了处长椅坐定。笔记本接入张秋辞给的U盘,我拜读起付为筠导演的新本子,片刻后回过味来,刚才那个聋哑画展的名字十分耳熟——“时间”。 “海和树为什么有关时间?” “那夏天在哪里?” “这些是……灰吗?” “灰烬啊。原来这就是你的‘时间’。” 不用猜,这又是某段来自记忆深处的东西,我对此适应良好,只是的确一头雾水,既想象不出声音的质感,也完全记不起说话的人是谁。 耳旁是1997迟来的消息:「恭喜玩家顺利推进剧情,今日开服奖励正在发送……」 「恭喜您,收货道具甜话剂一袋。道具描述:我的谎言是我的真心——你愿意被我cao了吗?道具限制:生效时间五分钟,效果维持一小时至两小时不等。后遗症:无记忆残留。」 我注视着那一小包褐色冲剂,迷幻剂和催眠手表我都能理解,但是cao人为什么要用甜话剂? 多问无益,我关上弹窗消息,用最快的速度掠完了付为筠的本子——它看上去是个看上去脚踏实地的现实故事,没有魔法了,也没有犯罪了,还装模作样得看上去想要怀念些什么。 我的合作对象似乎正在马不停蹄地从事影视生产相关的赚钱工作。 「跟我讲讲付为筠,还有张秋辞提到的叫江恩的人。」 「很乐意为您提供答疑服务,您的情报正在更新……情报已更新。付为筠,您的3号攻略对象,也是您的前男友,曾担任您参演的三部电影的导演。他与江恩都与您结识于海外就读影视学院的研究生项目期间。江恩的家境更加殷实,并且与父母保持良好的关系,是您与付为筠首部合作电影《跳河》的制片人,可以说是您与付为筠的好友。」 我对于自己遍地都是前男友的履历已经接受良好,「那江恩呢?我不会跟他也有一腿吧?」 「并非如此,江恩是一位异性恋,与女友魏童,一位小有名气的职业歌手,相恋八年,目前已经步入谈婚论嫁的阶段。」 「谢天谢地,这兄弟听起来是个正经人。」 「您可以这样理解。」 我想了想,放下笔记本,给付为筠发过一条短信,问他想不想见我,而付为筠把我约在了一条河——我是说,字面意思上的,那是一整条跨越城市的河,自西向东穿流而过。 “1997,我不明白我的约会之路为什么如此艰辛。” 我踩在城西南岸的江滩上,想这大概是这个城市里最低的地方,沿岸一片萧索,都是些小卖部和矮楼,难以想象付为筠作为我的前男友,以及一位如今也算颇有名望的青年导演,竟打算在这里见我。 「我更加好奇您为什么确信您的攻略对象会在河的这一处与您相会。」 “因为这是他的‘梦想起航之地’。”我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至少以前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这是他攒钱买到第一个相机以后拍的第一张照片的场地。” 「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岸边一排生锈的护栏歪歪斜斜,栏杆下方是被水反复冲刷得斑驳的混凝土台阶。 江水涨得不高,时而拍打岸边的青苔石面,溅出细小的水花,远处有几个年轻人手拎啤酒瓶笑闹走着。踩高跟鞋的女生唱起歌,穿短裙的女孩醉醺醺地转了几圈,往河水里扔了个酒瓶,旁边的男生正大呼小叫着什么。我总对别人的谈话充满好奇,走近,听清那女生唱的是首,呃,经典影视作品中的配乐: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虽然曲调唱得荒腔走板,节拍倒是还在。 而就在这时,我抬眼只见一个年轻人压着帽檐匆匆穿过艳歌,从远处走来,皱着眉头,“这都唱得什么玩意儿……” 他穿着在片场最常穿的那件土色的工装夹克,没有刻意扣好衣襟,露出里面一件黑色T恤,下身是工装裤,板鞋上的鞋带起毛,显然已经旧了,倒是不拘一格。 “你看起来就像马上要精尽人亡了。”付为筠一眼望向我,眉皱得愈深,不客气地说,“而且我明天上午还要去跟试镜,你可别想今天晚上cao我。” “……” 原本想要准备的开场白被他一句话扼杀在摇篮里,我头脑一时宕机,开不了口了。 毕竟,这种不要脸的邀约通常比较适合说在最前,因为一旦谈天说地,再提这类邀约就未免显得虚情假意、居心叵测。最后我只得忿忿地说:“你他妈的才要精尽人亡了。” 付为筠哈哈大笑,伸手就拉起我的胳膊,揽过我。 他是个干脆利索、直接爽朗的青年人,身上还颇有些侠情般的少年气,我想。能睡到这种人似乎也不错。 “王飖,好久不见。”只听他放下手,郑重说。 “好久不见。”我脱帽回礼。 “一直到你今天给我发消息以前,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 “‘我们终于要开始生活了。’”我快速地看着1997的信息弹窗,面无表情地念说:“‘所谓生活,意思是:去爱,去创造,并最终一起燃烧。’” 付为筠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鼓着掌,“说得好。”说完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说得好。我正感到疑惑,他就陷入了感伤似的,“你那时也对我这样说。”顿了顿,他又抬头看我,一字一句清晰、真挚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不禁退后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辨别这其中的意义,最后惊讶地发现他的道歉竟然是分外诚恳的。 自从进入这个煞笔游戏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言即既旨,不欺瞒我。 我猜也是这个原因让当年在国外的我考虑与付为筠一起生活。 这次,不用1997再抛一个分支任务折腾我,海量信息涌入我的脑子,我于是知道我跟付为筠一起混过一个夏天。 简单来说,在国外读书期间我付他钱,他被我cao,而我给他指导作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兼职谈天——听起来像个冤大头会干的事,但是我和付为筠的关系没有那么浅薄。我们只是聊得来,凑巧我有钱,而他喜欢我。 付为筠是那种典型的有志青年——拿着一笔十分有限的、从爸妈那里要来的钱,报考一座世界知名学府的导演专业。他穷困潦倒、野心勃勃,一边为了打折三明治在夜晚步行奔波,一边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天际线,渴望在一个领域建立自己的事业。而遇见付为筠时的我很寂寞。 他说他见到我第一眼时就觉得我们该是一路人,并且在听我两杯酒下肚后和盘托出了我那漫长的性关系史以后直拍大腿——你这经历太牛逼了,王飖,你生来就是要演戏的。我听得直乐。然后付为筠就过于高效地在一个本该接吻的时刻掏出了一个本子给我。 “演个屁。”我皱眉推脱:“我是学戏剧理论的。” “可我是学导演的。”他臭不要脸地说,“拍片我是专业的。” 我继续推脱:“我出国主要是为了逃避国内的生活。” “可我是认真的。”他继续堂而皇之地说,“我需要用我的表达来让人们看见我。” 我被他一句句自我中心的胡扯带进了沟里,不禁反驳:“你一个十八线导演能被什么观众看见。” 付为筠却回答我:“我的片子里的每个镜头、每句对白都是我——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总有一天会做到的。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见我。” 在这本应青梅煮酒的当口,我惊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吊车尾学生的胆大包天,而他则震惊于我居然真的是个胸无大志的富二代水硕。“老子花的每一分钱可都是老子他妈的辛苦卖身赚的。”我嘟囔说。他不以为然,“——花给我。” “求包养的姿势可不是你这样的。”我道貌岸然地点评说。 可结果还真就是我让付为筠在我家住下,并把我辛苦卖身赚来的存款拿给他去左支右绌地组建团队了。 江恩是被付为筠拉来的第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先我一步被他灌过迷魂汤的冤大头,跟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用一种钦佩的眼神看我,并且试图帮助付为筠来一起PUA我——“为筠看得上的人不多。”我嘴里始终无济于事地抱怨着“那可不见得”,却终究还是被他们架上了车。 我们当时东拼西凑出的电影被付为筠敲定名为《跳河》,我说顶着这种抽象名字的小成本文艺电影每年都有一大摞,不会有人想看的。付为筠说我大错特错,“而且我们这可不是普通文艺电影,我们是拍犯罪故事的。” 我一脸愁苦,“那拍摄成本不就更高了么。” 一包烟,一支笔,一沓草稿纸,付为筠拉着我和江恩用一个晚上捋完了故事,一个在幼时因为时局动荡和至亲分离、用了半辈子想找到自己的亲生哥哥、最后发现他哥原来就是拉他入伙贩毒、并被他亲手在警察追捕时干掉的人的恶棍——还他妈过上了逍遥法外的平静生活。 我觉得这个本子不行,“我不明白你想用这个结合了犯罪、政治批判和命运弄人的故事表达什么。” 付为筠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气馁,“我想表达一种纯粹的恶。” “纯粹在什么?” “你看,这个故事里有很多有不纯粹的恶,比如他哥最初作恶就是为了生计奔波,而他的团伙中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性、有人为了拯救朋友、有人为了建立一个犯罪帝国,最后却都为了他们的这些缘由而死了。只有主角,他始终都在为了作恶而作恶,远离所有人类社会相互纠缠的因果——他最后有纠缠的一点因果就是他哥,而他哥死了,于是他获得了平静的生活。你不觉得这很讽刺么?” “我觉得这个故事太刻薄了。” 付为筠摇头,“为了自己的因果而死是一种死得其所。” “而主角却寿终正寝了。” “因为他从没活过。” “你——” 江恩眼见我们两个要吵起来,连忙虚心求教似的询问:“为筠,这个故事为什么要叫跳河?” 付为筠听了咧嘴一笑,就像是说“这你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因为只有主角真正跳了河。”他得意地说,“其他人都是被这世道拽下河的。” 他收获了我的白眼和江恩的困惑,却更加滔滔不绝,“这隐喻我们会在故事开头、主角的小时候就拍。他先是跳了河,于是沉了河,本打算闭上眼睛,然后就被人救上来了,不过我们不拍他后来是怎么被救上来的……好了,好了,我是想说,他是一个从开头就死了的人——这故事中每个人都在河中缓缓死去,被外界推动着做种种事,只有他一直在河底向上睁着眼睛、为自己的意志而活——是不是很有趣?” “完全不觉得有趣。”我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落点是什么。” 付为筠想了想,“我可能是想拍我长大时常常注视着的那条河。” “啊?你他妈认真的?” “河是很重要的。”付为筠叼起一根烟,诗性大发,“尤其是在拉美诗人的笔下——博尔赫斯、安德拉德、佩索阿……它象征着事物的起源,对于讨论数以年计的罪恶来说再适合不过。每次我注视着它的时候,都觉得无论我做什么它都在看着我。” “——而且我不想演这个恶棍。”我打断他的发挥说。 “我也没想让你演那个,我想让你演他哥。” “啊?” 付为筠认真地看着我,“因为我觉得你一看身上就有很多因果、很多迫不得已,和很多求而不得。我觉得你一直挣扎在那条河。” 我砸吧砸吧嘴,“那谁演主角?” 付为筠笑了,“我。” 托付为筠的福,那个夏天我就没有怎么笑过,每天都在试图理解一个职业犯罪者——一个杀手的生活。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政治阵营两立,平民百姓离乱,走私犯、各色组织、民间武装,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主角他哥的少年时代就这样在爱国主义教育的课堂和街头巷尾的群殴中度过。 据说主角他爸一早就跑到对面去了,后来他妈被人先jian后杀,接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到了。他看了一眼钱袋子,忧愁不已,卖了全部家当,还是上了学,可惜没能毕业——对他最好的一位教授带他加入了个“组织”,他还没来得及弄清纲领和规矩就被教唆间接杀了个年轻女孩,他抽了一夜烟,隔天递了退学申请,跟酒吧里认识的走私犯入了伙。 所以,很自然地,遇到主角时他已经是个血债累累的亡命徒了——我是说,这部戏里每颗泥点子都掺着罪恶,所以死亡的审判到临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每个人都死得其所。我常常怀疑付为筠写了这个本子就是想要正大光明地睡我,对了,我忘记说,这里我演的角色在拉了主角入伙以后不仅把他带在身边生活、手把手地教给他怎么正确地犯罪,还把他给睡过。当然,后来他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拍那场戏时我总是NG,因为付为筠的手总是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四处乱摸我,摸到最后我火了,当着镜头的面就把他给办了。付为筠倒是不怎么在意,那部片子为了节省成本,拍床戏时本就只有我们两个。他下了床拍拍屁股去剪镜头,又忽然回头,砸吧砸吧嘴,告诉我,“下场戏我就长大了,换成我cao你了——哥。”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付为筠为什么看上我,我知道这会使我看上去娇滴滴的,但是我实在好奇这个。而付为筠说因为他想保护我——从“命运的长河”中保护我。 ——就你,一个跟人上床时都在下边的,保护我? 付为筠不以为意,在下面的怎么了,我还愿意给你当狗呢。汪汪。汪汪汪。 我对这个答案勉强满意。然后付为筠说,还因为我觉得你想要的东西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能给。 “你倒是说说我想要什么东西?” “你想有人爱你,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有尊严的你——你哥和你那初恋男友可不行,你家的那些金主们也不行,他们根本都没有看见过完整的你,怎么懂你,怎么爱你?”付为筠咧嘴一笑,自信满满、义正辞严地说:“但我可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王飖,我给你把话放在这里——我愿意用这一生全心全意地爱你,看着你如何一步一步从这条河里走到岸上去。”说完,他似乎有些心虚,找补道,“而且我也没有这么一无所有,我听话、活好,还年轻。” 付为筠对我说那些信誓旦旦的话的模样,在沙发上打着滚试图色诱我的模样,还有窗外的夏风和漫天异国他乡的星星,都在我的记忆里像他的镜头一样清晰。 可憾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