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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

    

土地



    当陈冬饥肠辘辘地醒来,日头已然高悬在头顶。

    她慌忙起身,手掌胡乱在裤腿上拍了几下,拖着早已冻得无知无觉的身体,一瘸一拐往村里去。

    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村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油烟气与米饭的清香。

    她奔跑在乡野间,经过村头那口常年漏水的破缸时,脚下不着痕迹地斜了一步,避过那片水渍凝成的冰霜。转角时,还没抬头,手掌已触摸到了块粗糙凸起的石料。

    远远地,瞧见那扇熟悉的院儿门。

    斑驳的朱漆木门大敞着,陌生的女人笑骂声从里头传来,随着寒风飘扬在空中。

    那如踩着轻风奔跑的步伐渐渐迟缓起来,在院儿门前停滞片刻,而后一步步慢慢挪动着,轻悄悄地迈过门槛,落进院儿中。

    女人们蹲在井边,十根红肿的手指提起碗筷。对着个塑料桶一泼,残汤剩饭落进桶中,热气一冲,激起股油腥的膻香,叫陈冬胃里翻搅成一团。

    有人抬头乜她一眼,视线又迅速地移开来,嘻嘻哈哈地与旁人闹作一团,腻着油渍的碗筷被她按进刺骨的井水中。

    男人们围坐在圆桌前,翘着二郎腿,鞋尖左右摇晃。苍白的日光从门框穿过,倾斜在他们脸上,映出一张张染着薄红的微醺面容。他们指间夹着荧灭的香烟,淡青的烟雾袅袅升腾,混杂着刺鼻的酒精气味,充斥在整间堂屋。

    陈冬一时间生出种局促感,踌躇着走了两步,而后沉默着,坐在了堂屋外,低矮的台阶上。

    “玉林家不是没娃娃吗?把她带回去不行?”

    陈冬偏过头,视线往屋内钻去。

    正对着门槛的主位儿上坐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嘴里叼着烟袋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雾从鼻孔喷出,打着旋往上冒。

    她的父亲坐在他旁侧。衣裳熨得笔挺,袖口下隐隐露出支镶着金边的手表,泛着冷光。

    而那位被唤作玉林的男人则坐在屋角,连纸杯都无处安放,只好搁在脚边。身上套着件灰扑扑的棉袄,棱布棉纹的保暖衣从领口露出一片,皮肤黝黑,下巴方厚。

    他短暂地与陈冬对视一瞬,眼角的皱纹爬满面颊,削薄的唇线弯出个苦涩的弧度:

    “广生,不是我不愿帮你,那你也知道我跟你嫂子刚凑钱买了房,大人都过得紧巴巴,哪有钱来养孩子!”

    陈广生闻言,连忙把手中端着的纸杯搁在桌上:“哥,那哪儿能让你出钱?学费你不用cao心,我每个月还要出一百块生活费。她这么大了,啥活儿不能自己干?也就多添双筷子的事儿,行不?”

    “这……”陈玉林目光又落在陈冬身上,上下打量着,眉头拧巴在一起,吞吞吐吐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岁数,正蹿个儿呐……”

    “那就一百五。”陈广生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放心吧,决不会饿着她。”

    “唉,那也不是钱的问题……你也怪不容易,我作为大哥也该搭把手。”陈玉林举着纸杯,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沫,轻呷一口。

    陈广生忙不迭地点头:“我懂得。”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话声清晰地在屋中回荡,钻进陈冬耳朵中。

    陈冬一动不动坐在石阶上,低垂着脑袋,直直盯着地面上一道水泥开裂的缝隙。

    没一会儿,背后传来步子迈动的声响。

    她连忙起身,回过头,瞧见陈广生和陈玉林正立在她身后。

    “这是你大伯。”陈广生直着身子,乌黑的眼仁垂着,自上而下落在她面上。语气没有半分起伏:“以后你上他家住。”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偏过头冲屋中喊:“叔,那我就先走了。”

    屋里人稀稀拉拉应了几句,叫他路上慢点。

    陈冬急急退到一边,瞧着他招呼上妻儿,一家三口迈过院门,很快便没了影。

    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陈冬才醒过神儿。

    陈玉林笑眯眯地弯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去把东西拾掇拾掇,下午带你进城。”

    言罢,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往井边走去。

    她瞧见陈玉林将一位烫着小卷头的中年女人拉到一旁,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女人原本带着笑意的唇角瞬间耷拉下来,视线如柄利刃,隔着窄长的小院,直勾勾地向她射来。

    ……

    三人走在坑洼的土路上。

    大片的霜冻土地沉默着,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两道长长的身影走在前头,顶着寒风,步子迈得极大。

    “我现在就回去问问,你们陈家长辈怎么当的?就逮着咱家可劲儿欺负?好事轮不到咱们,脏活累活全往咱家塞!”

    “哎,你要干什么去!那广生也没让咱白忙活啊,一月不还给了一百五十块吗!”

    “广生广生的,你俩有啥关系?咱俩结婚的时候他面儿都没露,穷得连个份子都随不上,现在混好了想起来让咱俩帮忙养闺女了?”

    “奥,你现在不说话了?搁屋里逞能的时候没想过跟我商量?一年到头赚不到几个子儿,回了老家连桌都坐不上,还他妈净想耍男人威风!你也算是个男人?当年要不是你娘老子上我家里来,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老娘才瞧不上你这个泥腿子——”

    啪。

    清脆的耳光声挟着男人暴怒的吼叫,肆无忌惮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间:

    “我发现你这死娘们儿真是欠打!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亲戚,人家有难处,帮帮忙怎么了?老陈家的事也轮得到你插嘴?”

    “你打我?陈玉林,你敢打我?!”

    两道身影撕撕扯扯地纠缠在一起。

    “我要跟你离婚!”

    “离就离,老子早他妈过够了!”

    接着,两人再也没开口。低垂着头,脚步愈发急促。

    沉默的死寂,笼罩着整片乡野。

    陈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个灰扑扑的大编织袋——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学校的教科书、几件衣服、还有在奶奶的袜子里找到的,被包得紧紧的一百二十七元钱。

    她偏过头,目光顺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土地向前延伸。

    一座小小的孤冢,安静地,无言地,坐落在田地中。

    “走快点!”

    脸上嵌着巴掌印的女人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陈冬连忙小跑着上前。背上的书包晃动着,编织袋拖行在地面,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

    好心的老乡赶着牛车经过,捎带了三人一截儿。

    于是她坐着摇摇晃晃的牛车,换乘了摇摇晃晃的公交,最后立在了大巴车窄长的过道上,同样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