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书网 - 经典小说 - 種之書在线阅读 - 6-1 一個名為女人地獄的地方 ★

6-1 一個名為女人地獄的地方 ★

    

6-1 一個名為女人地獄的地方 ★



    塔哈拉自治區,一塊人工擴建的宗教飛地,隱藏在港珠澳大橋西端的濱海邊緣。表面是國際宗教療癒村,實則是封閉高壓的神權控制區。它距離香港不過四十公里,卻像被劃出另一個紀元。女性沒有手機,沒有姓氏,沒有選擇。婚配由教法裁定,結婚前必須是處女,否則將面臨「榮譽處決」;甚至連婚前的一次凝視,亦可被視為罪。

    在香港,遊行示威被禁止,媒體遭到噤聲;但至少,女人還可以擁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手機、自己的戀人。若說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香港是言論與思想的牢籠、高壓的監控之城,那麼塔哈拉就是連身體與存在都被編碼、封印的地獄。那裡沒有新聞,沒有示威,甚至連沉默都被規訓為一種「服從」。這不是另一種自由的選擇,而是自由的遺跡被刻意埋葬之地。

    在塔哈拉,無需審查言論,因為女人沒有發言權可言;她們甚至不配擁有一個「可以發言的身分」。

    她走過神殿後方的蓄水井,那裡是納米爾算出來的盲區,監視鏡頭每三分鐘轉向一次,他等在那三分鐘的縫隙裡。

    他站在井邊,背後是牆,前方是月色。他不該在這裡,她更不該來。

    但她來了。

    瑪蘭穿著規定的黑紗長袍,腳步幾乎沒有聲音,連風都不敢碰她。她的面紗低垂,只露出眼睛,像深井裡不見底的光。

    納米爾迎上前,沒有碰她,只是向側身,讓她躲進他影子的範圍。

    「你瘋了。」他低聲說。

    「我知道。」她喘著氣,眼神亮得像要哭,「但我想你。」

    這句話像火一樣點燃他壓抑的心。他握住她的手,立刻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夢到你不見了。」她的聲音細到像風,「夢裡他們把你送去淨化營,說你是污染我靈魂的毒。」

    納米爾低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我還在。」他說,「還愛你。」

    那一刻,她的眼淚落下,滴在他肩膀上。他沒有吻她——在塔哈拉的神法下,未婚男女接吻等同褻瀆神明,若被抓到,是鞭刑甚至再教育拘禁。

    但他還是抬手,隔著她的面紗,輕輕觸碰她的臉。

    那布料薄得幾乎能感到她的體溫。

    「我試過說服我父親。」她喃喃說,「他說我著了魔,說你身分不明、帶著污穢思想。他說要安排我嫁人。」

    「所以妳來跟我道別?」

    「不。」她抬頭,眼神比月亮還亮,「我是來跟你一起計劃怎麼離開。」

    風在遠處響起,像某種神明的警告。但他們沒有退開,只是靠得更近,彼此的心跳穿透布料,像最虔誠的祈禱。

    這是塔哈拉的夜。

    是被禁止愛的夜。

    也是他們用來愛彼此的唯一方式。

    她是隔日清晨被女侍喚醒的。陽光還未照入內庭,空氣乾涸如審判前的停頓。

    「老爺要見妳。」女侍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早已知曉瑪蘭將何去何從。

    她被帶入父親的書房,那是塔哈拉少有的私人空間,鋪著真絲地毯,窗外栽著枯死的無花果樹。他坐在那裡,長袍整齊,鬍鬚如儀,像一尊石像。

    「坐下。」

    她坐了,手心裡是汗。

    「妳和那個孤兒見過面。」他的語氣帶著指責與不屑,「在無人陪同之下,還不只一次。」

    瑪蘭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辯解。

    「妳可知,女子若在婚前與男子單獨見面,即使什麼都沒發生,也已經玷污了名譽?那是對神的挑釁,對父家的背叛。妳的臉,現在在神眼中已不再潔淨。」

    他站起來,緩緩走向她,每一步都像在踐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他沒有姓氏,沒有父親,也沒有未來。他是詛咒,是神為試探我們所放出的錯誤。妳的行為,讓整個家蒙羞。」

    她咬牙,終於抬起頭:「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們只是……愛上了彼此。」

    「愛?」他冷笑,「妳的存在是為了繁衍潔淨血統,不是用來玩弄神的慈悲。」

    瑪蘭顫抖著說:「我不會嫁給別人。」

    「那不是妳能決定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語氣冰冷得像在誦讀判決。

    「以薩明日會來見妳。他是望族之子,來自阿利雅家,品學俱優,神法學院的佼佼者。最重要的,是潔淨。」

    她怔住:「你已經安排……」

    「婚禮定在下月月圓之日。婚約今日下午便會由我與阿利雅長老簽下。」

    她幾乎站不起來,手指死死抓住椅面。

    「妳今晚將送入潔淨修院,三日封修,祈求神原諒妳心中的污穢。」

    她終於忍不住:「你這樣做,是因為我愛上一個孤兒?你連他是誰都不在乎?」

    他回頭望向她,眼裡沒有怒火,只有完美的宗教冷靜。

    「我知道他是什麼。那就足夠了。」

    潔淨修院的牆是白色的,白得像從來沒發生過任何罪。

    瑪蘭坐在祈禱室的木椅上,頭紗依規定覆蓋至脖根。手掌心裡的濕氣還未乾,那是從昨晚夢裡醒來時留下的——夢裡納米爾站在牆外,隔著鐵柵看她。

    門被輕輕推開。

    走進來的,是那個她從小只在禱告書上見過的名字——以薩,塔哈拉望族之子,神學院修業優等、被長老們稱為「清潔者」,即將成為她的丈夫。

    他穿著灰藍長袍,領口繡著金線圖徽,走路沒有聲音。動作和氣味都乾淨得幾乎讓人不敢呼吸。他的眼神溫柔,像在安撫一匹受驚的鹿。

    「妳好,瑪蘭小姐。」他語調溫和、端正,語氣沒有一絲多餘情緒,「我不該打擾妳的封修。但我想在婚前,親自向妳問候。」

    她沒回話,只輕輕點頭。

    他坐在她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指尖收得整齊。「我理解這段婚事來得有些突然。若妳還未準備好,我願意等,直到妳能安心走入這段盟約。」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是淺褐色的,帶一點金光。不是熱烈,也不是冰冷,而是一種穩定的凝視——像在衡量一件未經雕琢的器皿。

    「我相信,婚姻不是佔有,而是相互成就。」他繼續說,「我不會強迫妳做任何妳不願意的事,除非那是神的律令。」

    她眉心輕蹙:「那如果我不願意遵循那些律令呢?」

    以薩沉默了一瞬,微笑並未變。

    「那麼我會帶著妳,一起理解它們。直到妳願意接受。」

    她低下頭,指尖在裙上輕輕繞圈。「我……不是妳想的那種女人。」

    他沒有急著否認,反而語氣更加溫和。

    「那很好。妳是妳自己,不是別人想要的樣子。婚後,我會給妳時間,也給妳空間,直到妳能自由地……走到我身邊。」

    這話說得很輕,但瑪蘭忽然感覺到某種東西被圈住了。

    不是囚籠。更像是一只精緻的絲手套,在不知不覺間,把她整個包住。

    她忽然問:「如果有一天,我沒辦法變成你期待的樣子……你會怎麼辦?」

    以薩望著她,輕聲回答:「那只是因為妳還不認識妳真正的樣子。」

    他站起來,動作優雅至極。「婚禮那天,我會親自迎妳。無論妳準備好了沒。」

    說完,他向她微微鞠躬,如同對神聖祭品獻上敬意。

    門再度關上,空氣恢復死寂。

    瑪蘭坐在椅上,無法分辨方才那段對話裡,是不是藏著更深的服從命令。

    婚禮的日期一公布,以薩的名字就像火焰一樣在塔哈拉自治區的上層貴族圈子裡傳開。

    「真是匹配極了。」

    「她可是艾曼家的女兒,美貌與虔誠兼備。」

    「你們的孩子,一定會是神所賜的明燈。」

    他每走過一處聚會,都有人向他鞠躬致意,讚他是神學院的榮耀、塔哈拉望族的榜樣。老祭司甚至在一次晨禱後私下對他說:

    「神不只選了你做他的門徒,還選了你來守護她——這位迷途而貞潔的少女。」

    他微笑致謝,眼神裡帶著完美調校的謙卑,但心中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他從未違規,從未懷疑神的話語。即使年少時也曾對城市的自由女人產生短暫好奇,他也很快壓制了那些慾望。他知道,真正值得的,是這樣一位女子——出身高貴、外表端莊、曾經偏離但最終回歸。

    她需要他。

    整個社群都知道,他將是馴服她的那個人。

    有幾位好友在私下替他慶賀時戲笑說:「以薩,這女人可不容易駕馭,你父親選中的,妳還得花點力氣。」

    他只是笑了笑,語氣溫和:「女人需要的是理解與引導。若她願意,我會尊重;若她遲疑,那就表示她還沒明白神的旨意。」

    大家聽完便笑聲一片,紛紛敬酒,說他不愧是阿利雅家的子弟,將來一定會進入教團高層。

    他舉杯,禮貌微笑。那一刻,他的視線遠遠越過酒杯,落在聖殿高牆之外——

    他想像著婚禮當天,她穿著白紗、安靜站在他身側的樣子。屬於他,唯一的。

    納米爾和瑪蘭是在夜裡離開塔哈拉的。月亮被烏雲遮住,海風夾著灰塵吹過沙路。他牽著她的手,她用黑布裹住頭髮,穿著從修院偷來的男孩外袍。他們都沒說話,只聽見彼此的呼吸。

    距離港珠澳主橋的維修通道只有兩公里。他們知道風會改向,守衛會在某段時間內離崗。但他們低估了瑪蘭的父親。

    埋伏在外圍的人等他們走入陷阱。是她父親派來的宗教衛隊,手持棍杖,頭戴銀紋面罩。納米爾試圖掙脫,被狠狠一擊打倒在地。瑪蘭哭喊著撲過去,卻被兩名女侍強行拖走。

    她最後看見的是納米爾被五名男人拖走的樣子,雙手反綁,口中流血。他沒叫,只用眼神死死望著她。

    她被關在地窖裡三天。沒有陽光,只有冷水與禱告錄音帶。

    她的父親沒有打她。他甚至沒有對她說一句話。他只是命令所有人不准提起她的名字,直到婚禮當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