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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尋仙

    

二十、尋仙



    何焉在小廟附近繞了一圈,愣是找不到那隻隨自己而來的黑鳥。

    許是隻身在外,看見和沉天大境有關的一切才能讓何焉安心,發覺黑鳥不見了這麼久,他一顆心總像懸在半空似的落不到實處。

    夕陽西沉,黑夜逐漸吞沒天邊最後一抹霞光,他嘆了口氣,頂著夜色失望地原路返回。剛敲響緊閉的廟門,裡頭便傳來一聲驚呼。

    「來……來了!」

    何焉聽見裡邊的人跌跌撞撞跑來,磨蹭老半天只謹慎開了條門縫,像在防什麼似的。他通過縫隙看到薛羨恩,對方像是見了牛鬼蛇神般,面色變得慘白。

    「薛大哥?」何焉關心道:「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薛羨恩連忙搖頭,猶豫半晌後還是慢慢拉開大門,一雙眼珠子不斷望向何焉身後,發現呂衫竟沒跟著回來時,心都涼了半截。

    何焉進門不見呂衫身影,不禁疑惑:「呂大哥呢?」

    薛羨恩納悶,聲音微微顫抖,「你……你方才,沒遇到他?」

    「沒有,他也出去了?」何焉探頭往外看了看,此刻荒郊已是一片陰森,要想尋人怕是有點困難。

    他喃喃自語道:「呂大哥不會有事吧?」

    見何焉擔憂的模樣不似作偽,薛羨恩可真被搞糊塗了,再次從頭到腳打量了少年一番,也看不出絲毫異狀,於是鼓起勇氣試探:「……那個,何公子,你不餓嗎?」

    何焉答道:「我不要緊的,不必顧慮我。」

    約莫是朱砂和石青犯懶,浮塵宮上下也無人懂得如何準備膳食,何焉從小便在紙僕的引導下修習辟穀之術,除了浮塵宮的靈果仙露,何焉不曾接觸尋常穀物米食。然而對凡人而言,一日三餐乃生命源泉,長時間未進食不免引人疑竇。

    思及至此,何焉只得向薛羨恩編了個故事:「我自幼體弱,家人在我剛出生不久後便送我上山,跟隨仙家修行以求強身健體,因此對辟穀之術略懂一二。」

    薛羨恩聞言恍然大悟,這下呂衫提及的那些問題都有了答案,原來不是富家公子或妖精,而是仙門弟子!一時間眼前的少年在他心中地位猛然拔高,眼裡盈滿憧憬之情。

    「薛某三生有幸,竟能親睹仙門之人……」他想起早些時候在山裡誤打誤撞擾了何焉洗浴,頓覺羞慚不已,「先前真是太冒犯了,還望仙人恕罪!」

    何焉備感惶恐,連忙解釋:「不是仙人!不是仙人!只幼時學過些皮毛罷了,連低階弟子都算不上,薛大哥無需如此!」

    「那也比我們這些人強上太多了。」

    薛羨恩嘆口氣,隨意尋了個位置坐下,開始聊起自己的事:「實不相瞞,這次我和呂衫結伴前往烏粱鎮,正是為求仙緣,想上長麓書院碰碰運氣。」

    「長麓書院?」

    「何公子不知道?」他有些訝異,滿腔熱忱地繼續說明:「長麓書院因坐落在長麓山腰得名,近年來可謂聲名遠播!雖然稱作書院,實際上是名修道之人所建,每隔兩年便會公開招收一次弟子,無論出身亦不論男女,但凡年歲未及二十者,經測試通過,便能正式入院成為學子。」

    薛羨恩心神嚮往,語氣也變得更加激動,「據說百年前曾有仙師途經長麓山時,稱書院所在乃一福澤寶地,地靈祥瑞、風水養人,並贈送當時的山長一面映魂鏡,說是能為書院挑選出身具仙骨的弟子!」

    何焉眉心微蹙,只覺此人越說越不著調,最後只能艱難附和一句:「聽起來頗有意思。」

    「何公子既有仙緣,不如隨我們一道去試試,說不得真能登上天梯、踏進仙門,離了這喧囂凡塵與世間俗事!」邊說著,薛羨恩邊覺得自己的提議甚好!他暗想這何公子有修行根基,若真入仙途,未來必能照拂自己!

    不料,何焉僅是淡淡地反問:「凡塵俗事不好嗎?」

    薛羨恩猶未反應過來,見何焉垂著眸子一派興致缺缺,喃喃低語道:「世人皆云神仙好,可神仙真能過得比凡人自在嗎?」

    面對從未想過的問題,薛羨恩登時啞然,竟不知如何應答。

    驀地,門外傳來細微響聲,何焉敏銳抬起頭。他走近門邊,伸手推開虛掩的大門,只見一模糊人影拖曳著沉重步伐自闃暗中走來,兩人定睛觀察片刻,發現正是外出的呂衫!

    薛羨恩剛要開口,卻很快察覺古怪之處──眼前人說是呂衫,卻全然不似呂衫,那沉默的樣子、行走的姿態以及死板的面孔,無一處與那痞氣又聒噪的男子相符,更像是披著呂衫外皮、內裡卻抽換了芯子的……某種東西。

    「呂衫?」薛羨恩輕喚,聽那人低低應了一聲,心底卻莫名生出一股恐懼,猶豫半晌後戰戰兢兢道:「你……你平安回來就好。」

    眼見那人晃到陰暗角落,慢悠悠地盤腿坐下、閉目養神,薛羨恩頓覺渾身發毛,刻意挪遠了位置;何焉雖然也感到奇怪,可對呂衫那副鬼氣森森的樣子,卻有種特別熟悉的感覺。

    打呂衫歸來那一刻,這荒郊小廟便徹底安靜下來,甚至靜得有些詭異。薛羨恩顯然察覺呂衫的異樣,特意選了離他最遠的地方休息,中間還隔著個何焉;何焉倒是毫不介意,隨性席地倚牆而坐,抱緊雙膝、蜷縮著身軀,慢慢沉入夢鄉。

    然而這一晚注定無人能睡得安穩。

    何焉幾次從孤身陷溺於深淵的夢境醒來,看見身旁一動不動的呂衫、以及不斷發出痛苦囈語的薛羨恩,才悄悄鬆口氣。

    興許真怕了那些夢,何焉索性不睡了,起身走出古廟外。此刻天色未明,滲滿水氣的草木味挾帶微弱靈息縈繞著清晨的郊野,彷彿洗去何焉一身混沌汙濁,他忍不住貪婪地深吸了好幾口氣。

    「玩夠了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何焉一哆嗦,回頭瞧見那個狀態不對勁的呂衫正靠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何焉:「原來是呂大哥,您起得真早。」

    呂衫下巴微揚,雙臂交疊環抱胸前,端出居高臨下的姿態淡淡表示:「你該回去了,三師兄很生氣。」

    何焉聽他這麼一說,終於想起昨夜見呂衫歸返時,那奇妙的熟悉感從何而來。那總像行屍般半死不活的神態,不正和浮塵宮的某位師兄一模一樣?但這念頭太過荒謬,何焉遲疑好半晌,才忐忑不安地輕喚了聲:「……四師兄?」

    聽那人敷衍地應了聲,何焉瞬間瞪大雙眼,忙不迭湊到申屠硯跟前急道:「真是師兄?您、您是怎麼找到這兒……不對,那呂大哥人去哪了?」

    「這裡,」申屠硯指著自己胸口,「稍微借用下身體。」

    何焉了然,看著那雙幽深的黑眸,後知後覺他又一次被師兄抓住了。

    上回從浮塵宮偷溜出來,前後幾個師兄逮過他;這回甚至跑得更遠,都不在同一塊土地上了,還得勞煩師兄憑依凡人軀殼前來找人。

    但這一次何焉是真受到牽連,他努力組織語句,試圖為自己辯解:「那個,其實我沒想出來的,可那法陣要消失前,突然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沒注意,就……就……」

    他越說越小聲,申屠硯依然保持靜默,任憑小孩兒努力解釋,卻不給半點回應。

    ……看起來怎麼說都不會信的。何焉頹然,乾脆不說了,垂著頭悶悶地問:「我現在該怎麼回去?」

    申屠硯走到空曠處,手心朝上嘗試匯聚靈力以喚出通行法陣,奈何這倉促附體的軀殼經脈阻塞、九竅不通,體內亦無半絲靈氣,不折不扣的一具凡胎俗骨。他瞪著自己的手好半晌,幾乎要瞪出一個窟窿來。

    等在一旁的何焉好奇地歪頭,接著聽見四師兄嘆了老長一口氣,低聲叱道:「廢物。」

    ……罵誰呢?

    何焉暗暗抖了下,怯生生地不敢出聲,卻見申屠硯轉過身直言道:「眼下開不了門,暫時回不去了。」

    兩人沉默對視片刻。何焉眨了眨眼,那清澈靈動的漂亮眸子掩不住竊喜,骨溜溜轉了圈。

    「要不,師兄,咱們先到處逛逛?」

    「……隨你。」

    沉天大境,浮塵宮。

    平日靜謐祥和的天上仙闕,此刻罕見地瀰漫著一股肅殺氛圍。

    往日遍地可見的仙獸四處逃竄,大殿裡一向佔地為王的夫諸紛紛識相地躲藏至暗處,悄悄探出頭觀察難得歸返的浮塵宮弟子。

    申屠硯閉目凝神、盤腿端坐於大殿中央,一襲艷色氅衣與披散黑髮形如鬼魅,與身後那棵白淨無瑕的神木浮塵毫不相襯。

    白衣青年眉頭深鎖,已在旁來回踱步好一陣子。他先是重重嘆了口氣,最後終於忍不住看向申屠硯。

    「師兄,何焉現在還好嗎?」

    申屠硯筆挺身軀嵬然不動,只張口淡淡說道:「挺開心的。」

    明淨濁無奈地笑了。整座浮塵宮上下因這小傢伙的事快要翻了天,結果他人倒好,在外優遊自在得很。

    雖然明淨濁並未參與瘴嵐谷調查,但透過幾個師兄弟輾轉陳述,也大致了解事情經過。

    二形子擅自外出、封仙陣破致惡神甦醒,又逢凡間修士誤闖沉天大境,出動宮裡大半師兄弟天翻地覆鬧下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依玉蒼朮所述,傳送法陣欲關閉之際,那幾名人間修士趁機抓住何焉、將其一同帶出境外,當下申屠硯迅即召喚出墨鳥,緊隨何焉入陣。

    雖然此事引起蒲邑舟震怒、並重懲了兩隻最初肇禍的狐狸,但至少目前申屠硯尚能掌握何焉的行蹤與安危,只是為了避免夜長夢多,蒲邑舟還是命玉蒼朮立時前往凡間,盡速帶回丟失的二形子。

    至於另一個問題,則是關於惡神。

    藏書樓地底塵封的古籍記載,先代仙官於瘴嵐谷各設有三處封仙陣,惟陣中所鎮壓的均為同一仙神,名為脂嫋。

    女神脂嫋,本體乃上古雪脂樹,歷經眾生長年累月信仰供奉化形,復又分化出二身,故別稱三身神女;其形貌雖為天人之姿,生性卻荒yin無度、耽溺rou慾,且極端好食男子精血。

    為免惡神危及世間生靈,仙官腰斬分身、毀去本身軀體,將精魄與殘軀各自封印。

    惟據書簡中補附之抄本紀錄,三身神女另有一殊異之處:縱其三副rou身盡毀,倘精魄尚存,得通過雪脂樹液侵入人類身軀,寄精魄於其神魂、汲精氣神滋養己身,待元神再次成形,便可篡奪宿主身體、重獲新生。

    因此,在得知凡間修士曾闖入沉天大境,又確認脂嫋分身具在、獨獨佚失本體精魄時,蒲邑舟便知其先前的不祥預感成真,即使命師弟掀翻了整座山谷,意料中一無所獲。

    明淨濁細數此次誤入大境的境外宗門弟子,語氣猶疑。

    「天洐宗二人、鴆教一人、生還的紅櫻谷弟子一人,以及底細不明的女修士一人……」他轉頭朝申屠硯建議道:「這些人四散雲湖境各處,只讓練遠和不修去追查會不會有些吃力?不如我也同他們一起──」

    申屠硯打斷明淨濁的話:「你想再惹惱三師兄嗎?」

    「可是……」

    「他會安排人手協助,你負責安心養傷。」

    明淨濁無奈又頹喪地嘆了口氣。白顱山同大妖一戰讓他這陣子徹底成為廢人,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乾瞪著眼瞎著急。

    他站在殿門邊,望著青空下簇簇雪白浮雲,思緒不禁也飄遠了去。

    「……話說回來,方才我看三師兄往蟠龍塔上走去,他究竟有什麼打算?」

    面對六師弟自言自語般的提問,申屠硯未再回應,心神重新回到遠在異境荒郊那具強奪來的凡胎俗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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