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樱桃荐新

    石泉村里。

    松风涛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抖出阵阵浓郁的松脂味道，空气中浮满了松香特有的辛涩味。

    李羡站在茅舍阶前，极目远眺尽是青翠的松林，又似乎什么也没在看。

    “茶好了，”老人的声音自屋内响起，颇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还发什么呆呢？”

    李羡霎时收神，眼神中闪过一丝轻微的窘慌，有点像被老师抓包心不在焉的窘迫，又像被触及隐秘的慌错，低头放下被逼干活挽起的袖口，讪讪进屋。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谁也没动作。

    对面的齐松风乜眼摇头，甚为失望，“你个做学生的，要老夫泡茶还不够，还要老夫给你倒茶吗？”

    李羡腰杆一直，赶紧提壶斟茶，嘴上却不认：“我说我来，是你不让。”

    齐松风揶揄：“你这样魂不守舍，老夫怕你给老夫房子点了。”

    “那敢情好，”李羡一脸幸甚，“给你那三畦田烧了，省得有事没事叫我了。”

    齐松风呵呵轻笑，好整以暇接过李羡的茶，关心问：“有心事啊？”

    李羡随手放下紫砂壶，在碰到桌面时却明显顿了顿，发出过于轻缓以至于显得犹豫的壶底与桌案相碰的声音，缓声道：“只是有些事迟迟做不了决断。眼看期限将近了。”

    “难得，”齐松风轻轻吹了吹茶水热气，“什么事这么难决定？”

    李羡默默移开了眼，“不是朝堂上的事。”

    作为三岁册封的太子，李羡的行事作风在某些方面和他的皇帝父亲极为相似——断而敢行，鬼神不惧。再进一步便是刚愎自用。

    此时却显得有些优柔与逃避。

    齐松风凭借自己对这几个教了十几年学生的了解，随口蒙了一个答案，“苏丫头的事啊？”

    “……”李羡刚刚端起茶杯又放下，连嘴唇也没沾，“我还有事，先走了。”

    齐松风失笑，“这就走了？”

    李羡被盯得不自在，不想齐松风误解他借口开溜，一本正经解释道：“我等下要去尹昭明府上。他请了我几次了，也不能一直拂人家的面子。”

    “他找你什么事？”

    “不知道，”李羡一边起身一边嫌弃道，“你也少cao心这些事。都辞官了。好好养你的老。”

    今时不同往日，李羡不想再拿朝廷的诡谲纷烦打扰齐松风，而且他是真的不知道尹昭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专门让儿子登门邀请，说是得了一张好琴，请他一赏。

    未正三刻，李羡按时抵达丞相府，尹府上下都列在门口迎接。

    尹昭明比齐松风小几岁，今年四十八岁。五年前李羡见他，还是颀身树立，肃肃烨烨，不晓得是不是当了几年宰相，劳心劳力，鬓边已生出几许白发，眼下挂青带，精神远不如现在乐得清闲的齐松风。

    尹昭明抬手引李羡进门入园，语气调侃：“殿下真是难得来一趟。”

    李羡自惭似的摇了摇头，“孤德谫才薄，许多事情顾不来，幸得丞相平日关照指点。今日叨扰，特意备了一些薄礼，还请丞相笑纳。”

    得此一礼，尹昭明不可谓不喜，“殿下太客气了。辅君弼上，本是老臣职责所在。”

    说话间，水上四角小亭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四面白纱笼罩，随风轻晃，隐约透出一个人影。五指翻弹，奏的正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一曲终了，亭中婢女挂起白纱幔，现出一名妃红衣裙的女子，冲李羡一行人依依施礼，端庄大方。

    “这是小女秋萍，”尹昭明引荐道，“殿下应该见过。”

    李羡知道尹昭明有三个女儿，因为大女儿生在春天，所以取名“春”，后面的女儿也都以四季命名。李羡还记得从前和意然听说这件事，意然玩笑问，若是生了五女儿，该怎么办？

    也是正正好，尹昭明一共就四个女儿，最小的那个小小就夭折了，目今只剩尹秋萍一个云英未嫁，素有美名。

    若说见过，自然是见过的，毕竟都在京城。不过至少是五年前。

    十三变十八，李羡完全没认出来，还是应承：“此前见过两面。”

    尹昭明邀请李羡入亭就坐，一边道：“小女之前去蜀地游学，专门去拜访了雷门，得了此琴。今日特地请殿下过来鉴赏。秋萍，再为殿下奏一曲吧。”

    尹秋萍嘴角一直挂着不多不少的笑，欣然点头，转而问李羡，声如玉润：“殿下想听什么？”

    被突然提问的李羡抬眸扫了一眼，淡淡道：“随意。”

    “那便为殿下奏《平沙落雁》吧。”尹秋萍道，重新就坐，起手作泛音。

    《平沙落雁》的起势悠缓且漫长，又是大下午，带着春末夏初的暖热，李羡有点犯困。

    突然，一旁的尹昭明拍了一下额头，懊恼感叹：“哎呀，老臣真是老糊涂了，特意给殿下准备了一样东西，忘了拿了。请殿下稍等。”

    说罢，也没等李羡反应，人已经离开。

    曲子也正好弹完，琴音终止。

    尹秋萍收势，微微低头，形容柔顺，语气也谦逊：“臣女弹得不好，辱没了这张琴。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李羡对寒暄奉承之道可谓张口就来：“尹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听说先皇后也有一张雷氏琴，给了殿下？”

    “嗯。”

    “雷家老家主前几年过世了，臣女这张琴是新任家主斫的新琴，火气还未散尽，想来比不上殿下那张。”

    “雷氏的琴，都是一脉相承，品质极佳，各有千秋。”反正他那张好不好的，就挂在那儿也没人碰。某人学琴半载有余，也不知道学了个什么鬼样子。

    尹秋萍当趣事讲起来：“臣女今天正是从雷声堂回来，路上还遇到了卫家女眷的马车坏在半路。”

    李羡眼睫微抬，紧着问：“哪个卫家？”

    尹秋萍愣了愣，答道：“礼部卫终明大人的表妹。”

    从始至终，太子的搭腔都偏公事，语气也无甚起伏，平淡得像是马上就会终结话题，此时倒透出几分上心。

    果然太子对民生大事更在意些。

    “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

    “哦。”太子又变回了他的安之若素。

    于时，尹昭明也去而复返，手里端着盘樱桃，让尹秋萍献到李羡案前，“府中有几棵樱树，正是小女秋萍降生那年种的，结了不少樱桃，今日采下，为殿下荐新。”

    李羡睨了一眼玉盘红果，没有动，谢道：“丞相有心了。”

    尹昭明自谦摇头，试探问：“臣听说，殿下要选太子妃了？”

    李羡暗中碾了两下指腹，笑笑没说话。

    果然，这种事不需几天就会传遍京城。

    尹昭明长辈一般好言建议：“殿下贵为储君，太子妃也干系重大。若能助力殿下成大业，才真真是相宜啊。”

    说着，尹昭明捡起一粒樱桃，放到李羡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