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儒艮

    周末的时间过得飞快,周一早上登上了飞机,下午一点就抵达了南海海洋馆。这里的气温和韶水音家乡的海岛差不多热,但或许是因为更靠南些,明显要湿很多。

    刚下飞机,韶水音就皱了皱眉,往下压了下自己的头巾。她爱臭美,此时在脑袋顶上包了条洁白的蕾丝头巾,看上去跟虔诚的基督教信女一样,把头发遮盖的严严实实的:“湿空气对头发不好。”

    湿度会导致头发卷曲和扁平等问题,因为它会在湿度和发丝之间形成较弱的氢键。时间一久,会导致头发更容易断裂的。

    温惊澜拎着她的设备包,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看着她用力往下按头巾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她整张小脸藏在头巾后头,鼻头有点俏,眼睛圆圆的,嘴巴嘟嘟的,眉毛皱着,神情认真得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憨憨地咧了咧嘴,嗓音低低的、带着惯常的地方口音,认真又带点宠溺地说:

    “你不管头发咋样,看着都好看……就是包成个布娃娃,我也认得出你来。”

    韶水音一顿,抬头看他,忍不住笑了:“布娃娃?”

    温惊澜耳尖红了,摸了摸脖子,小声补了一句:“……好看的那种。”

    她哼了一声,把头巾又压实了点,转身牵住他胳膊:“走啦,布娃娃要牵着她的大鲸鲨去看儒艮咯~”

    南海海洋馆的科研区位于主馆侧后方,入口安静简朴,与游客如织的展览大厅相比,这里仿佛是一片静谧的海草林。天光从玻璃穹顶洒下来,水波似的光斑落在地砖上,像是替前来探访的访客先铺好了一层海的欢迎毯。

    韶水音牵着温惊澜的手走进来时,林馆长正弯身在一块观察窗前记录什么。

    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穿着干净利落的浅灰衬衣,肩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神沉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感。

    她起身时,水光刚好打在她胸前挂着的识别卡上——林芝岚,南海海洋馆高级研究员。

    “韶小姐。”林芝岚看到韶水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欢迎你,还有这位就是……你提过的助手兼丈夫?”

    “是他,温惊澜。”韶水音笑着介绍。

    温惊澜立刻点头,语气有些拘谨却诚恳:“林馆长,您好。”

    “别拘谨。”林芝岚眼神一扫,像是已经一眼看出这位青年人有些紧张,“你们来得正好,小月正好起身游动了一圈。”

    她领着两人走到一块圆形的观察窗前,水体通透,阳光斜斜洒下,在水底摇曳成波。水中,一头体型圆润的儒艮缓慢而优雅地滑行着,身侧那只特别的前鳍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只淡白色的3D打印假肢,形状与正常儒艮前鳍无异,末端隐约能看到连接的束带与柔性材料的缝合结构。随着儒艮摆动身体,它的假鳍也缓缓摆动,动作并不僵硬,反而有一种努力适应水流的笨拙可爱。

    韶水音呼吸轻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泛起湿意。

    “它叫‘月半’,是一头受伤搁浅的雌性儒艮。我们花了将近四个月给它量体、扫描、建模,再调试打印材料的柔韧性。前鳍是它游动和转身的关键部位,不能随便装。”林芝岚一边说,一边目光柔软地望着水中的身影,“你看,它现在能缓慢自由地游动,不再一直靠水底‘蹭’着。”

    “这……这东西是打印出来的啊?”温惊澜蹲下来,眯着眼看得入神。

    “3D打印技术的确很神奇。”林芝岚笑笑,“我们现在用的是医用级柔性树脂,能够模拟肌rou和骨架之间的弹性。每只儒艮的体型和伤口都不一样,只有打印才能真正‘量体定制’。”

    “那……”韶水音轻声问,“它会一直用这个鳍吗?”

    “希望不会。”林芝岚语气微顿,“它现在每个月都在做游动训练,但想真正恢复野外能力,还有很远一段路。而这也正是我们面对最大的困境——救得了它们,却不一定能送它们回家。”

    她望着水面上那缓缓呼吸的圆润生灵,语气轻而缓:“儒艮是素食动物,只吃底层海草,一旦牙齿磨光,它们就无法再进食。但比这个更危险的,是人类。渔网、螺旋桨、海草床的破坏——这些,才是我们3D打印修不回的地方。”

    一阵轻柔的沉默落了下来。

    韶水音靠近观察窗,一只手缓缓按上那冷冷的玻璃,语气却温暖坚定:“我会尽力把月半画下来……用影像告诉别人,它不是‘神话’,是活生生的、需要我们守护的生物。”

    温惊澜站在她身后,轻轻握住她另一只手,低声道:“我帮你,背设备、拍照、下水……都行。”

    林芝岚听到这话,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笑意浅浅,眼底却多了几分感慨。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说,“它们正需要更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为它们留下些未来。”

    “谢谢林馆长。”韶水音微笑着点头。

    她迟疑了一下,又直接开口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安排出海看看野生儒艮?还有,我打算出海拍一些水下行为片段,您觉得哪边租船最合适?”

    林馆长挑眉:“你会开船?”

    韶水音自豪地点头:“证考了三年,民间用船没问题,气象水文我也查过,只要不超过近海线都在我能cao作的范围。”

    “你胆子真不小。”林馆长笑了,朝她竖了个大拇指,“那你得去‘天礁港’,距离我们馆不远,早上六点去最合适,风浪不大,光线也好,儒艮出没频率高。你要是真打算拍它们从浅水带游进水草区的轨迹,那地方最适合。”

    韶水音认真记了下来,转头和温惊澜对视一眼。

    她眨眨眼,小声说:“你准备好早起了吗,鲸鲨先生?”

    温惊澜嘴角轻轻弯了一下,声音低而朴实:“你几点起,我就几点跟。”他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补了一句:“……船上的方向盘你来,我帮你望海看浪。”

    林馆长闻言,稍稍一顿,语气依旧温和,但带上一丝实事求是的慎重:

    “这得看你运气。”

    她边走边说,引着韶水音和温惊澜往科研区的方向走去:“我们馆里现在有三头圈养的儒艮可以观察,状态都还不错。”

    “至于野外嘛……”她回头看了韶水音一眼,“儒艮是害羞的动物,警觉性极高,而且分布极零散。我们这片海域目前记录在册的活跃个体大约二十来头,栖息主要集中在海草床密集、海底坡度缓的区域。”

    韶水音点了点头:“天礁港那一带?”

    “对。”林馆长点头,“天礁港那片水草带是我们现在最有希望拍到儒艮的地方之一,尤其是清晨,水面还没起浪,风也小的时候,它们会上浮换气。”

    “但话说回来,”她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理解与鼓励,“不管概率大小,能不能拍到,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是画画的,你明白。有时候我们做这些记录,不是因为我们一定能留下什么壮观画面,而是因为——在它还在的时候,我们愿意为它守一盏灯。”

    韶水音一瞬间鼻子有点酸,轻轻“嗯”了一声。

    一旁的温惊澜不太听得懂那么复杂的话,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要是它出来,我一定看得紧紧的,绝不让你错过。”他抓了抓后颈,“……我眼神儿不咋地,但我力气大,你一喊,我就扛你到船头去。”

    林馆长笑出了声:“你这小丈夫,挺合格的。”

    韶水音“唔”了一声,回头看了温惊澜一眼,眼角弯弯的笑意像含着海光:“他最好了。我要不是遇上他,出海、扛设备、夜拍、野外采样……一个人根本扛不住。也正是因为他在这里,我才敢做出开始做野生动物摄影的决定。”

    林馆长看着温惊澜一米九的身高、黝黑结实的肩膀,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调侃:“确实,体格很有优势。”

    没想到韶水音又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宠溺似的认真:“不只是体格。他年纪不大,但比很多人都要有责任心。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做不到他这样——扛得住东西,也扛得住家。”

    温惊澜耳朵一红,急了似的小声嘟囔:“……十五天前咱俩还没结婚呢。”

    林馆长一愣:“?”

    韶水音一边笑着往前走,一边回头解释:“我是说年龄啦。我比他大——整整十五天。”

    林馆长这下明白了,不由失笑,摇头感叹:“小夫妻感情真好。”

    温惊澜抿了抿嘴,耳尖通红,没吭声。但他往前走了两步,像是下意识地站到了韶水音和林馆长之间,帮她遮了一点阳光,也帮她挡住了窗外水池反射的强光。

    韶水音眼底那点笑意更深了。她从背后牵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声音低下来:“他是我的鲸鲨先生。”

    **

    南海的午后,阳光像浓稠的水,落在海洋馆的玻璃穹顶上,悄悄烫出了光的纹理。韶水音脱掉了外套,换上海洋馆配发的橘红色救生马甲,扎紧头巾,整个人利落得像是要去海里做潜水采样似的。

    她站在后方饲养区的门口,回头朝温惊澜挥了挥手。

    “你先回宾馆休息吧,我这边结束再来找你。”

    温惊澜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不善表达情绪,只是站在那儿,把她的水壶和防晒袖套递过去,又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你别太晚……你一个人……”

    “我不一个人呀,我跟小叶一起。”她轻快地笑着,“再说啦,我有对讲机,有事第一时间就联系你。”

    温惊澜这才勉强点头,临走前回头看了她好几眼,直到她真的转身走进饲养区,才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饲养区内湿润而清爽,水声轻轻荡漾,一头体型圆润的儒艮正在缓慢游弋。它的两只前鳍都是淡白色的义肢,在水中小幅度摆动着,姿态不快,却意外地温柔。

    “刚刚你见过了,她是‘月半’。”小叶指着水池,声音温和干净,“两个前鳍都是3D打印义肢,刚开始恢复训练那会儿,一天只能动五米,现在已经可以自主转身了。”

    小叶比她高出快三个头,瘦瘦高高的,肤色白得像没晒过太阳,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近乎耐心的柔软。他穿着短袖工作服,露出纤细的腕骨,手里拿着一份记录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头儒艮的每日行为。

    “除了月半,还有两头。”他指了指另一个水池,“这边是‘太阳’,是我们馆里最年长的儒艮,从1980年代就在这儿了,现在已经快七十岁。年纪大了,平时喜欢趴着休息,不太爱动。”

    “那一头,是‘小脚丫’。”他语气轻了一点,“前些年被渔船绳缠住,虽然救下来了,但生殖系统受损,已经不能再繁殖。”

    韶水音静静听着,视线穿过观察玻璃,看向水中那头灰白色、眼神柔顺的生物,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涩。

    “它们的名字……好温柔。”她轻声道。

    “对啊。”小叶笑了笑,“这几头救下来的儒艮,身上都有点遗憾……我们就想,既然没办法送它们回到海里,那就想办法给它们一个‘好好活着’的地方。”

    韶水音没说话,只是走近玻璃墙边,指尖轻轻贴上那一层冰凉。水里月半轻轻地翻了个身,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慢悠悠地朝她靠近了一点。

    她嘴角轻轻勾了起来:“你好呀,小月半。我来画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只对水波说的悄悄话。

    身后的小叶悄悄看了她一眼,眼里像是藏着一点诧异,也有一点欣赏。她没有追问数据、没有评估拍摄角度,而是第一时间——和儒艮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