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鸭崽崽，毛还没蓬开

    阳光落在湿地的草面上，斑斓而静柔，风吹过水草，带来一阵细碎的香泥气息。

    伏苓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看着眼前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并肩蹲着——

    萱萱撅着屁股趴在饲养箱边，正比划着她那张“鸟脚成长图”滔滔不绝地讲着“未来的小拖鞋方案”；而徐兮衡就蹲在她身边，认真听着她的计划，偶尔低头在本子上补几笔记录，连她画错比例都没提醒一句。

    他们中间，是一只缩成一团的小斑嘴鸭，羽毛蓬着，趴在干草上瑟瑟发抖。水壶盖子大小的身体里，似乎藏着所有的脆弱，也藏着所有指望别人善待它的天真。

    伏苓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像时光深处某个曾经的画面——

    那天傍晚，宿舍楼后cao场的银杏叶刚好落得满地金黄，校园里秋意浓郁，连风吹过也带着轻盈的清甜味。伏苓从教学楼小跑过来，手上捧着一个透明的鞋盒，里头铺着几层卫生纸和碎布，两只毛茸茸的小鸭子蜷在一角，一动一动，像两团刚孵出的棉球。

    她跑得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到徐兮衡在旧图书馆边的长椅上坐着翻本笔记本，就立刻蹲下身，鞋盒在他面前一放。

    “阿衡！”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像展示什么珍宝，“你看，好可爱。”

    徐兮衡抬起头，目光落在鞋盒上。那两只小鸭确实软得不行，像黄杏仁一样瘦小，一只头歪着，一只刚醒来似的探头往外看。他的眉微蹙，却没说话。

    “我室友从她奶奶家带回来的，”伏苓弯着眼角笑，“说是刚孵出来几天，结果宿管死活不让养，说‘全楼鸡鸭成群怎么办’，非要我们处理掉。”

    徐兮衡低头看了一眼，那两只小鸭确实小得可怜，毛还没完全蓬开，黑豆似的眼睛湿漉漉的。他蹙了下眉，还没开口，伏苓就抢在前头开口了。

    她撅着嘴，一边说一边抚摸鸭子头顶那一点湿漉漉的绒毛，语气里全是心疼。

    “我就想着……”她顿了一下，眼睛飞快扫了他一眼，“咱们不是经常去南边公园那个小池塘吗？你说——要是放进去，让它们自由生长，会不会挺好？”

    徐兮衡闻言合上了笔记本，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他望了她一眼，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克制。

    “不能放。”

    伏苓一愣，像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快，嘴角一扬，故意晃了晃鞋盒：“为什么不能放？那池塘不就是个天然水域吗？你上次还说那附近有水蜻蜓和鹅观草哎。”

    “水是富营养化的。”他淡淡地说，“你看着是清的，实际已经严重藻华。水体含氮含磷过高，微生物密度大，小鸭子的肠胃根本受不了，喝几口就可能腹泻脱水。”

    “那……”伏苓正要反驳，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堵得一句都说不出来。

    “而且那里野猫多，四只我见过的，没尾巴那只还盯着草丛里的麻雀窝。你放进去，它们连五分钟都撑不了。”

    他不是故意打击她，只是陈述事实，语气理智到近乎冷淡。可伏苓却听得垂下了眼睛，手指悄悄摸着鞋盒盖子边缘，像个被戳破幻想的小孩。

    过了几秒，她轻声嘟哝了一句：“……那你说该怎么办嘛。”

    徐兮衡看着她，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

    她总是这样，一腔热血扑过来，又不想听否定。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哪里是真的以为池塘能放鸭子，不过是想用他这块“冷板砖”做点热乎的事罢了。

    徐兮衡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的软。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家在市郊，有小院子。”

    伏苓抬起头。

    “水泥地边上有块土塘，是我爸小时候凿的，下面通雨水管。现在种了点薄荷，有点杂草，倒是能清一清……小鸭子要是不怕土，就先养那儿。”

    他没说太多话，只是低头捧过她怀里的鞋盒，看了眼那两只窝在布团里的黄绒团子，又看她一眼：“带回去，我照顾。”

    伏苓一瞬间像被点亮了什么，眼睛一下就弯起来了，整张脸写着雀跃。

    “真的可以？”她问。

    徐兮衡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吹走：“嗯。”

    “那我能……周末去你家看小鸭子吗？”她问得小心，却又明显压抑不住期待，眼里亮得像夜里刚点燃的小灯。

    徐兮衡把鞋盒抱得更稳了些，耳尖却悄悄红了。他低下头，假装捋了捋袖子，小声道：

    “…你想来，我让我爸妈给你做好吃的。”

    伏苓笑出声。

    她在他身边蹦了一步，像是全世界都被这两只小鸭和这个少年温柔对待过。

    周六上午的天色有些朦胧，像刚被棉絮搅过的牛奶，阳光从薄云后探出头来，不浓烈，却恰到好处地温和。

    伏苓穿着奶黄色的薄毛衫，背着粉色的小书包，从公交站台下来时还带着点晨风的味道。市郊的街道安静许多，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和开着蔷薇的小巷，空气里混着泥土、水汽和早市刚散去的烟火气。

    徐兮衡早已等在街角，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还没脱，拎着两个暖水瓶站得笔直。他看到她的那一刻，眼里明显亮了一下，却没笑出声，只是走上前去，把一个暖水瓶塞给她。

    “我妈说，等下你来了就先喝点姜茶。”他说得不快，声音却低低的，带着点小心又认真的笨拙。

    伏苓笑着点头，跟着他穿过一排房屋，走进一条狭窄却干净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他家的小院子，红砖院墙，黑铁门，门口摆着两盆茉莉花，花苞还没全开，却已有清香隐隐。

    刚一进门，伏苓就被院子里的景象逗乐了。

    院子不大，地砖略显老旧，院墙边摆着几排塑料盆，种着薄荷、葱苗和几株茄子。最引人注意的是角落里用旧纸箱和竹篱笆围起来的小围栏，两只毛茸茸的小鸭正在里面扑腾翅膀，扑哧扑哧地甩着水珠，嘴里还咕哝着鸭语。

    “它们长胖了！”伏苓惊喜地弯下腰，看着那两只熟悉的小家伙，不自觉地凑得更近，“它们认得我吗？”

    “每天都吃得挺好。”徐兮衡站在一旁，轻声回答，“我爸专门做了湿粮，还加了点鸡蛋和小米。”

    她转头看他，那一瞬的阳光刚好穿过屋檐洒在他耳根处，照得那点羞赧泛着红。

    “你家好可爱哦。”她低声说。

    刚说完，厨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一个身形圆润、脸上红光满面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围裙上还沾着一层白面，笑得热烈又响亮：“诶呀，伏苓来了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外头凉，别冻着。”

    她边说边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金黄的炸咸馍、香脆的糯米团，还有几片切好的牛轧糖，一看就是家里自做的。

    “尝尝尝，都是你徐阿姨今天早上六点就起床现做的！”她把点心往小桌上一放，又扯过两张椅子，“别客气，就当自己家啊！”

    伏苓连忙点头，刚说了句“阿姨您太客气了”，对方便一拍大腿，笑声直爽得快要冲出门去：

    “哎哟，你这小心的，听着都见外——你是不是我们家小衡的女朋友呀？”

    话音刚落，屋里顿时静了一秒。

    徐兮衡拿水杯的动作僵了一下，耳尖红得像被火烫过，连伏苓都睁大了眼，下意识地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糯米团，满嘴都是甜香，也没能掩住脸上的飞红。

    “哎哟，害什么羞嘛。”徐mama笑着拍拍伏苓的肩，“我们小衡这个人啊，读书是好，就是嘴笨。我早就说了，像他这样慢吞吞的，要不是你主动靠近，他恐怕得单身一辈子。”

    伏苓一口糯米团都没咽下，眼泪差点笑出来，只好红着脸继续低头吃点心。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电动车的嗡鸣声。没一会儿，一个骑着电驴、穿着蓝布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从街口拐进院子，车后还挂着两个布袋。

    “我爸。”徐兮衡小声说了一句，像在提醒她，又像在鼓起勇气让她记住。

    徐爸爸把车稳稳地停好，从袋子里拎出一只刚宰杀不久的老母鸡，还有几块五花rou和排骨，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脸上满是满足的神情。

    “来来来，中午炖鸡汤，红烧排骨，还有你最爱的粉蒸rou，”他说着把rou往厨房门口一放，一抬头，看见伏苓，乐呵呵地说，“这就是我们家阿衡说的那个‘特别会写作文的女孩子’啊？”

    伏苓惊呆了：“…张叔叔，您、您也知道？”

    “他老跟我和你徐阿姨说你！”徐爸爸哈哈笑着，“我和你阿姨都快把你当女儿看啦！”

    徐兮衡低头喝水，一口呛住，咳了好一会儿。

    伏苓在一旁笑得肩膀发抖，眼里一片明亮的光。

    厨房里炖鸡的香气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小院。锅盖被蒸汽顶得轻轻晃动，汤汁咕嘟咕嘟地响着，像一首旧时光的歌谣，缓慢、朴实又安稳。

    徐mama手脚麻利，一边炒菜一边回头吩咐徐兮衡去切葱姜。伏苓主动跑进厨房帮忙剥蒜，结果剥了没两颗就被徐mama“赶”了出去：“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去外头陪小衡，别磕着你的手指。”

    于是她笑着走回院子，在靠墙的一块砖台上坐下，把腿盘起来，阳光刚好照在膝盖上，有一点暖暖的微热。

    小鸭子在院子里欢快地跑来跑去，扑棱着小翅膀，还时不时扑进她脚边的落叶堆里，像要挖出宝藏似的扒拉个不停。她伸手去摸它们，它们却躲着跑开，扑腾得一身软毛抖动着，蠢得可爱极了。

    徐兮衡端着一盆洗净的青菜出来，看到她蹲着追鸭子，蹿得满头头发都乱了，忍不住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嘴角悄悄弯了一下。

    “你看它们躲我。”伏苓抬起头，有点气鼓鼓地说，“明明是我救它们的，现在一点都不感恩。”

    “它们怕你太吵。”他走过去，把菜放下，“鸭子喜欢安静。”

    “那它们也不怕你。”她双手叉腰，仰着头盯着他，“你是不是偷偷跟它们交情深了？”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看她，然后轻声道：“我每天喂它们。它们认声音。”

    伏苓怔了一下，片刻后咧嘴一笑，像阳光下突然绽开的蒲公英，软软的，漫天都是轻盈的羽絮。

    午饭很丰盛，香菇鸡汤、红烧排骨、青椒土豆丝、粉蒸rou，米饭盛得满满的，一家人围着老旧的方桌坐下，碗筷碰撞的声音与交谈混在一起，构成一种宁静又热腾腾的日常气息。

    伏苓吃得很香，不停夸徐爸爸的手艺。徐mama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还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最嫩的鸡腿：“多吃点，女孩子别怕胖，脸圆点好看。”

    徐兮衡低头扒饭，听到这句不小心噎住，咳了几声，被伏苓一边笑一边递水。

    饭后，阳光更加明亮了些。徐爸爸拎着食材去后厨整理，徐mama则神秘兮兮地从房间里翻出一本厚厚的旧相册，抱到院子里，坐在伏苓身边。

    “你要看看我们家小衡小时候吗？”

    徐兮衡：“……妈！”

    “怕什么？”徐mama笑着，“你小时候那点破事，人家伏苓早晚都得知道。”

    她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徐兮衡四五岁时的照片，小小一只，穿着太宽的毛衣，抱着一只比他头还大的西瓜，眉头蹙着，像是怕被瓜汁糊到。

    “他小时候就古板，别人都抢玩具，他抢字典。”徐mama指着照片乐呵呵地说，“还有一回他在幼儿园哭着说老师讲的是‘假知识’，回家还让我给他写信要求‘更正’。”

    伏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现在也还是这种人啊，一点玩笑都不肯随便认。”

    徐兮衡坐在另一侧，整个人都快缩进影子里了，耳根红到冒烟，嘴上却只能默默喝水。

    翻到最后一页，是他小学毕业的合照。小小少年站在中排，个子已经高出同龄人半个头，嘴角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徐mama一边看一边感慨：“那时候他开始躲着我拍照，说‘要维护尊严’。你说笑不笑人。”

    伏苓一边笑，一边小心地把照片边缘抚平，像是在摸一段从未亲历的岁月。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只是客人了，而是被轻轻接住，被诚意以待，被允许进入他生命里最安静、最日常的一部分。

    不是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那种欢喜，而是锅碗瓢盆间热气腾腾的确定。

    她抬起头看他，嘴角的笑藏不住地轻轻扬起。

    徐兮衡正好回望她，没说话，只是低声道了一句：“……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

    风正好，阳光刚刚好。两只鸭子一左一右蹲在她脚边，懒洋洋地睡着了。

    这，就是她记忆里最不张扬，却最打动人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