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暗海（十二）他在燃烧，有时是火焰
酒暗海（十二）他在燃烧，有时是火焰
在面向王宫方向的议会楼的后侧，一个金发少女出现在露台上。 因为当前是深夜，很多人一开始甚至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大声开口，才引得广场上的士兵们左顾右盼地寻找她的位置，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那幽渺的身影，远远看去，就像一条脆弱的枯枝。 塞琪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此时紧张得双腿直发抖，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开始显得陌生了，每个吐出的字眼好像都变得荒谬幼稚。 为什么一切的关键，偏偏落在她这个不重要的人的肩上？她知道，在他人眼中，她不过是个肤浅、傲慢且无知的贵族小姐而已。 在风中被吹得噼啪作响的卫队旗帜，还有泛着幽幽寒光的金属兵器，此刻都像是对她的嘲弄和轻蔑。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 但是，她必须一试，是为了薇岚，更是为了自己。 “王都卫队的士兵们……请听我说！”她发自肺腑地喊道，可是呼啸的夜风让她不确定人们是否听见了她的话。 于是她又尝试了一次，这次，声音仍在颤抖，却更响亮和缓慢。 “王都卫队的士兵们，请听我说！我名叫塞琪，是安蒂公爵的女儿，我……带来了我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偷出的信函。我们在王都杂报社将原件用尖刻针翻刻在蜡版上，随后眷制了多份副本，从字迹到签名，一切都清晰可见。” “各位，我想要告诉你们，女王陛下并没有出卖这个国家——是我的父亲，为了权力和私欲，将不愿支持他的法师们关押起来，再放出虚假的消息，欺骗你们和行省驻军，引导各位误人歧途！但……你们不必盲目听从我或任何人的解释和命令，我只想恳请你们……亲自阅读纸上的字句，然后，用你们自由而英勇的心来判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恶人和叛徒！” “哗啦”一声，她猛然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向露台外狠狠抛去——由于她站在二楼，又身处于黑暗中，原本没人留意到她手里竟然还拿着如此厚的一叠东西。 而做完这件事的塞琪，直接双腿一软地跌倒在露台上，周边明明没有光源或火源，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最灿烂炙热的世界中心——永恒的自由之火，要求被照耀之人付出永久被逐出乐园的代价。她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止不住地哭泣着、哭泣着，知道此生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她的家族将因为她今日的举动而覆灭，现在，世界正在眼前，她将必须第一次睁开双眼，踏上人生这场艰辛而孤寂的旅程。 于是，那一天，在众人的惊呼之中，那一张张发出密谋低语的羊皮纸，在十月的皇家广场上，被狂风卷向四面八方，终是化作漫天飞雪。 薇岚遥望着露台上那几不可见的身影，眼睛微热。 但流泪从来都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很快遏止住情绪，转而看向一旁的奈娜，用有些虚弱却一如既往地镇定的声音喊她：“女王陛下。” 奈娜的眼神扫过薇岚鲜血淋漓的双手，最后回到她那张美丽却苍白的面孔上，什么也没说。 “伊奥大人和其他多位不愿意支持安蒂的高级法师们，被送往了阿斯特勒行省的飞马暸望塔，” 这句话激起了奈娜的很大反应，她一下抓住利维的手臂，急切地问：“利维！你听见了吗？！” 可利维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十分遥远和恍惚，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中一般。 “我们去过的，奈娜，”过了一会，他才这样说，“你曾在那里——死过一次。” ——————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五月万里无云……” “奈娜，你知道这首歌的寓意其实并不好吗？这是一首古代的安息曲。” “安息曲是什么呢，哥哥？” “嗯……很久以前的人们认为，人死后的十天，灵魂仍然没有完全离开人世。为了让死者得以安息，死者的亲人和朋友要在那十天内，每天穿戴黑色的衣服，定时为对方哼唱安息曲，此后的每一年，也都要在那十天里这样做。” “可是，从歌词中，完全感觉不出来这个意思。” “那你知道这首曲子还有前半段吗？” “真的吗？” “真的，内容是……” …… “奈娜！” 奈娜猛地惊醒，便看见利维的面孔正倒置在她的视线里，一半被烛光照亮，一半隐藏在阴影中。他的手按在她的额头，看见她醒来了，又向后轻轻抚去，冰凉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奈娜，得走了。”他低声说。 奈娜反应了片刻，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个少女，也并不身处于阿斯特勒行宫。她挣脱他的怀抱，慌张地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我睡了多久？” 利维也跟着站了起来，动作优雅地抚平衣服上的皱褶。他从小就是个注重仪态的人，无论当下实际上有多狼狈。 “不到十分钟而已，我说过我会叫你起来的。” 奈娜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这才想起来，他们与近十名皇家侍卫队成员已经抵达阿斯特勒行省，恰好在信差所更换马匹。她实在太累了，便在这个空隙坐下来，打算稍作休息，但不知怎么的，最后整个人都睡着了，还被利维抱在怀里。 新的马匹已经准备好，他们匆匆喝了点水，然后便重新翻身上马，继续朝暸望塔的方向奔去。黑夜如同冰冻的河流般将他们包裹住，有一瞬间，奈娜觉得眼前的路途变得与时间一样，仿佛无限向前延伸着，没有尽头。 她低头伏在马颈上，忍受着那重复的颠簸和甩动，只觉得心急如焚。上一次这样策马狂奔，还是路德死去的那一天，一些阴影笼罩在她心头，让她的头脑变得极度混乱而紧张。 因此，当看见不远处那耸立的塔楼之下，有士兵将燃烧的火把放在干垛上点燃、照亮了半边的夜空时，她几乎在一瞬间以为那是她的幻觉。 “停下！停下！”恐慌的感觉席卷了她的整个身躯，奈娜控制不住地喊道，“扑灭火！把人放出来！” 有几名士兵已经注意到他们一行人，立刻跑过来驱赶他们，“这里是行省驻军，走开！” 奈娜不顾一切地率先翻身下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皱成一团的特赦令，捏在手里，高高举在他们面前，吼道：“让开！这是君合国敕令——王意既下，无人可违！” 纸张的最下方，属于她和希克斯的两枚印章结合在一起，散发出微弱的金光。 但奈娜的心里是没底的，如果对方要求仔细阅读文件本身，就会发现内容有所偏差。而且，他们此刻身处行省，人数稀少，万一对方想要硬碰硬，他们未必能赢。 但突然，旁边有士兵喊出声来：“那是女王陛下！我在道丁战役中见过她！” 这句话改变了士兵们的态度，原本在后面观望情况的队长也走上前来，奈娜注意到标记他军衔的肩章，立刻命令道：“快让他们停下，把火扑灭！” 队长迟疑了片刻。安蒂公爵的指示是：如果在黎明到来之前还没得到信差的消息，就将塔楼中的法师们烧死。 女王出现在此处，究竟是说明安蒂的政变失败了，还是成功了，以至于她不得不出逃到这里……？ 他看着奈娜愤怒的神情和她被火光照耀得灼亮的眼眸，咬咬牙，最终还是选择服从她的命令，命令身后的士兵立刻去附近的河流中取水，将火扑灭。 但火势已经沿着塔楼外墙的爬墙虎，一路燃烧了上去，变成一条熔金的湾流，倒灌向天空。 利维抬头看向最高处的珐琅窗户，语气也难得染上了一些急切：“里面的人呢？为什么还不出来？！” 队长有些支支吾吾地说：“他们被关在了顶楼房间里，手都被铁环倒钩束缚住了，门也被反锁上了……” 闻言，奈娜几乎又是吼出来的：“那就快把钥匙拿出来啊！” 队长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伸手将腰间那把大钥匙取下，心中却涌起排山倒海的恐惧。 人人都知道，被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没人想冒着这种生命危险上去……可如果她以女王的身份命令他们这么做的话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奈娜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她和利维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抓住了那把钥匙。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就这样顺势握住彼此的手，在旁人的惊呼下，齐齐朝塔楼内冲去。 一起回到从前，回到那不知自保的年纪，重拾天真的英雄气概。 “两个愚蠢的疯子！”有士兵一时忘记尊卑身份，这样不可思议地喊道。 幸运的是，由于暸望塔本身是石制结构，因此火势在外面看来虽大，但尚且没有那么快地蔓延到塔楼内部。奈娜和利维捂着鼻子，沿着台阶一圈一圈向上跑去，跑得大汗淋漓，到最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但他们仍然坚持着，直到那扇既陌生又熟悉的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奈娜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样的契机回到这里。 更让她意外的是，重返此地，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在回忆那一年的自己是如何在这里被抛弃的。此刻，她只是在想：伊奥在里面，他们要救他出来。 两人一打开门，就看见里面有大约十几名高级法师坐在地上，铁钩装置深深嵌入他们的指节，防止他们能够通过法术逃出生天，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愈发明显的焦味。这些法师当然认得奈娜和利维，也都为他们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感到震惊。 “快走！快走！”奈娜和利维一边为他们解开铁环，一边催促他们离开，然后，他们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是伊奥。他同样也被那种铁环束缚着，神情看起来恍惚而昏沉，眼睛半眯着，乍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身体也显然因为长时间再度停药而又变回了虚弱的状态。 利维先冲了过去，将他从地上半扶起来，再替他解开他手上的铁环，钩子从指节里被一一抽出，明显的痛感迫使伊奥睁开眼。 然后，就这样，他看见一位真正的王子和一位真正的公主，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不顾一切地来到天涯海角救他，和他童年梦中的情景一样。 你看，亲爱的小公主，我远要比你所知道的更爱你…… “伊奥，你还能站起来吗？”那位公主似乎在这样问他。 “难道一百年已经过去了吗？”他只是微笑着反问，眼角却流下泪水。 奈娜摇头，“你这个傻瓜，你在说什么？！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快跟我们走，火势很快就会蔓延过来的！” 房内的温度确实在升高，火焰已经在紧闭的窗外张牙舞爪地蹿动，随时要冲进来吞噬他们。奈娜和利维搀扶着伊奥，帮他站起来，他虽然虚弱，但去掉铁环的束缚后，还能勉强正常行走。 但在他们就要沿着塔楼的台阶往下跑时，利维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抓起奈娜的手，将某样冰凉的东西塞到她的手心里。 奈娜低头，看到是伯塔送给她的那条珍珠项链。 “你要干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利维，问。 他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的。” 他又向伊奥伸出手，伊奥则忍着手上的剧痛，伸手与他紧紧相握，血从他们的手掌间流出，两人却什么也没说，反而相视一笑。 奈娜看着利维。 伊奥已经半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塔楼底部跑去。她的脚麻木地在回旋的台阶上跑动，眼神却没办法离开利维，就那样一直抬着头，一直看着利维的脸，而他也在看她，高贵清亮的声音透过一切的混乱，自上而下地传来：“奈娜，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前面的内容，还记得吗？” 还记得吗？ …… 我知道我将再也看不见 来年的好时光 再没有明亮的光线 与音乐奏响 可如果在我安息的第十日 仍有我爱的人儿为我哭泣 只愿他们离开时不太匆忙 在坟冢旁留下我爱的芳香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五月万里无云，六月伤痕累累 我将永不能忘记，关于丁香与玫瑰的一切 …… 他的加冕日庆典前，曾有安息十日，举城哀悼，为了什么哀悼？ …… “哥哥！哥哥！哥哥！”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有砖石像是听见她的呐喊，轰然落下。 他却不再看她了，而是自己慢慢走回到那个房间里，再将身后的木门轻轻关上。 他从口袋里拿出伊奥送给他的那朵不死的郁金香，别在自己的领口。 这很好，像个真正的王族后裔一样死去，而不是在民众的唾弃中、在阴谋的血泊里、在时光的虚无下。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静静等待着。不一会，窗边传来玻璃猛然爆裂开来的声音，无情的热浪汹涌地席卷而入，火光冲天。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脑海中的尖叫声消失了，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平静。 —————— 有一片绿草地，草地上有一片树荫，他、他和她坐在那里，四周一片鸟语花香。 “我们该走了，利维。” 伊奥说，拉着娜娜站了起来，为她掸了掸裙子上的灰。 而他只是微笑着，坐在树荫下没有动，两只手环着自己此时还很瘦弱的膝盖，目送那两个小小的身影离去。 “明天见，利维！”他们朝他挥手，笑着对他说。 “明天见，娜娜！明天见，伊奥！”他也高声回应着，用力地挥着手，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为止。他有些难过，但没关系，因为他知道明天的他，还将在花神庭院最大的这棵树下，与他们再度重逢。 —————— 利维看见自己变得那么耀眼，几乎可以比肩太阳和星辰。他在燃烧，有时是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