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家人关起门来怎么合计的、具体合计出个什么章程，句宁没问，郁朵也只在微信里随口一提。总之遗体是绝对不能在香港火化的，主事的长辈坚持落叶归根，做事的小辈砸钱开道，一路送回到老家办事。没等到和婆婆碰面，郁朵和路远彰匆匆回去广府，同行的还有马振祖生前在港的御用律师和财务顾问。人死事消大概只适用于无儿无女、不治生赀的方外之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才是世世代代不变的真理。句宁可以想象到这将是一场战争，围绕着一个传统排外的家族、随着主事者的落幕而展开的权力变革，但她万万没想到——郁朵和路远彰两人也不曾预感，马老爹的死，又何止是投落在马家内部的一颗陨石，金钱如流水，回头看，余波的震动终将考验一切与之牵连的人性情感，郁路二人的婚姻自此迈入了倒计时。

    话回当下。

    陈玄琮来港的前一天，句宁打了一针避孕。医生捏了捏她的手臂，笑说她至少还得吃胖三十斤，皮下的避孕棒才显现不出轮廓。句宁听闻，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选项。上环就更不必要了，她很怕痛的，副作用也劝退，如果避孕的代价是内分泌紊乱和与之而来的生活错轨，那她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和陈玄琮zuoai。

    她没有和郁朵说实话。

    夫妻当然是要zuoai的，哪怕是他们这般外人看来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的恩爱夫妻。

    ——这么说倒也不对。普遍来讲，婚姻就像喝咖啡。有爱的时候，苦也是风味；爱变少了，加点水，浓缩变美式。一次又一次稀释，到了最后，婚姻貌似还是那场婚姻，不过平淡无味得和白开水也没什么区别了。而她和陈玄琮之间是有很多很多的爱，甚至比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夫妻都要浓厚纯臻。

    句宁十几、二十代的年纪很爱喝咖啡。三十岁的某一天，晨起做完普拉提，摩卡壶里煮好的咖啡油脂香浓，她端着杯子上楼，冷不丁看到慢慢散去的绵密泡沫里有一只迫降的小飞虫，也不知呆了多久，死是死透了。她扬手倒掉，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重新煮一壶的兴致，便从冰箱里随便拿盒酸奶凑合。那天起，满满一橱柜的摩卡壶咖啡豆彻底落了闲，大概半年后，打扫阿姨告诉她豆子生了虫，要不要丢掉。她想了想，留下一只待客备用的壶后，清空了柜子。

    她就是从那时起意识到咖啡大抵也没什么特别的，喝了这么多年，几乎日日不落，直到泡沫消失才发现，这也只是一种藉由身份强行塑造出来的生活方式，一种无用的人设罢了。归根结底，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取代的。酸奶很好，公司楼下的星巴克也还行，赶时间的话冻干速溶粉也是不错的选择，喝两口，不喜欢就扔掉。当然，句宁只是不会再把亲手煮咖啡当作吃饭睡觉呼吸这类必须重复的主线任务，三十代的她必要和不必要时还会喝咖啡——她已明白人生就是要学习做减法，用多一些的选择，一步步，一点点替换掉那些她曾以为不可或缺的，根深蒂固的，刻骨铭心。

    她要做的不过是在风暴来临前坚壁清野，维持好一切，一切真的假的风平浪静。

    ***   ***

    春节过后，公司主推的男团选秀项目正式提上议程。

    巨尘的核心板块是传媒与娱乐文化，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这两年也隐隐有了朝多元化综合集团发展的苗头。陈玄琮和句宁在未来的开拓专项上一直存在决议分歧，前者想走地产金融的老路，成熟，有人脉，好办事，来钱快，巨尘的招牌听着也更响亮；后者的目光始终聚焦融创投资，在巩固当前产业链的大前提下稳步拓展原创内容的生产渠道，牢牢把握上游制作的主动权，以此为基础再投资周边新兴产业进行跨界融合，风险大，周期长，见效慢，险棋却出妙招。

    句宁一直推动的与华声唱片的长久合作到底没有落实，她在春节来临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上拿到了原晓津的全约合同，节后播出的先导宣传片和官方物料里董一凡如约上位，一切都像梦一场，醒后大家各归其位。

    六月官宣的这一天，微博上有营销号放出了一段废片，配文：三分钟内我要得到他的所有信息【抠鼻】。高赞评论：“点开以为内娱审美终于有救了，跑去官博一搜公式照天都塌了【心碎】长得这么牛逼都上不了台，换一群妖魔鬼怪搔首弄姿，这个世界终于癫到我没眼看【裂开】。”

    大数据的力量不容小觑，不到半小时，原晓津的名字飘上热搜，截止到下午六点，郫县已盖起了数座以他为名的扒皮高楼，真真假假，热闹非凡，关键词包括但不限于：酒吧驻唱，高中学历，前女友爆料，人品存疑，巨尘新人，富婆金主。当天晚上公关下场，由巨尘参与制作发行的暑期档武侠悬疑大片《谒金门》迟迟发布了第一版预告片，一分半钟的视觉盛宴转瞬即逝，但原晓津撑一把纸伞孤立在雨中，缓缓转过身，一张流着血泪的面孔哪怕只在720p分辨率中出现了三秒，也足以给预告片残留的悬念再添一把火，落拓潇洒的造型和无可挑剔的脸蛋引来网络上议论无数。

    很快，原晓津   谒金门、原晓津   脸蛋天才、原晓津等等话题接二连三地冲上文娱榜。艾妮很会掌握见好就收的尺度，和电影宣发团队一起，不显山不露水地替换广场内容，一点点将舵把摆正，把话题从一个小小新人身上逐步引渡到电影本身，接下来几天，主创团队依次现身，路透剧照海报轮番爆出炒高热度。七月初，《谒金门》已成为暑期档电影当之无愧的大热门，原晓津的超话粉丝人数隐藏在“古典武侠的复古浪潮”下，悄无声息地突破百万大关。

    一切朝着预计的方向发展。

    掐指一算，从二月把原晓津从选秀名单上剔除起，句宁已经有半年没和这位新星打过照面。电影上映后，他不出所料地爆红了，尤其华声监制的ost大碟线上发行，由他演唱的片尾曲仅四个小时就登顶某音乐软件三榜榜首，收藏超十万。虽说不出意料热搜又照例挂了一个难听，不过点进去后才发现寥寥几条评论另有所指——原来华语乐坛的传奇皮裤也在今天发布了新歌。

    随着原晓津   文艺复兴的词条热度居高不下，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怀念起那个诞生了“海角四美”的娱乐黄金时代。句宁没有走眼。让能弹会唱，能演（演技存疑）会笑的原晓津在银幕歌坛齐头并进的策略，精准填补了当下多面型艺人稀缺的局面。

    “唱歌的想去演戏，演戏的又想尝试唱歌，要钱的豁出脸上综艺，要名的倾家荡产挤电影，”艾妮翻看着手中的资料，感慨，“这就跟进宫似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命好的一辈子当主角，连黑料都比别人值钱；命差点但运气不错，找对路子熬岁数，总有出头的一天；命再欠点儿呢，夹着尾巴兢兢业业，到头来能混个脸熟，搂上三瓜俩枣全身而退；再不然......”她点了点名册上的照片，“跑到韩国混了几年都还是个边角料，以为回国就能高人一等，没那个命还硬要拼，可怜哦。”

    “家里（内娱）是个什么情况拎也拎不清，同期都跑去当网红当男模，趁年轻好变现，这还一门心思挤出道呢，也不想想唱歌演戏能出头，谁还真想当爱豆去。”

    助理经纪人附和道，“是的呀，还是艾妮姐有先见之明，男怕入错行，第一步迈岔了，以后身价可难抬着嘞！”

    团队你一言我一语，都对原晓津这只绩优股的各项数据笑眯了眼，好巧B座内线接进来，说华声的老板上门做客，句总和孙粤都在场。艾妮一听，这是眼看涨势良好又想进场呀！她连忙喊助理收拾东西出门。电梯里偶遇陈玄琮，一张脸拉得赛驴长，也不知又在生什么气。艾妮急忙拿文件夹挡住脸，等他走了，连带身上的一股黑黢黢的怨气也跟着飘远了，才长吁一口气。

    助理好奇嘟囔，“陈总怎么总是不高兴，这么有钱都买不到快乐吗？不然看看我们晓津呢，新生台柱子，摇钱树都摇不动他的心？”

    艾妮叹只叹局外人看不清——这棵青翠欲滴的摇钱树摇动的何止是他的心，又何止是他一颗心！

    扭头严肃叮嘱小姑娘，“晓津的行程要巨细无遗向我汇报，他和谁见面，去了哪儿，去了多久，一个都不能落。”

    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尤其是和老板。”

    “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