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6、伟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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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绿区边境。 漫无边际的草原之上,天空积着厚厚的烟尘,连阳光也变得黄蒙蒙的,有气无力。 一只迷路的小鸟振翅飞过,“啪!”一声,在半路爆成一团血花,凭空消失。 只剩下几根烧焦的羽毛往下掉,风一吹,又激起一连串更轻微的“噼啪”声。 很快,它的痕迹便从世上被彻底抹去,空中依然只有烟尘。 密密麻麻的微型机械蛰伏着,借助茂密的草叶掩护,朝天空与地下吐出rou眼不可见的光幕。 从边界划定以来,两家公司间的一切往来,必须依靠共同开辟的各处隘口,私闯者只会落得和小鸟一个下场。 被彻底分解、回收,成为许多管安静的蛋白质。 但越是这样防备森严,越意味着,会有被利益撬动的口子。 汗珠顺着打绺的额发断续下落, 文复顾不上去擦,小心翼翼启动手中的装置。 “嗡”的一声,一只精巧的电子蜻蜓腾空而起。 飞出几米,还没靠近边界,就突然顿住。 “……!” 文复心提到了嗓子眼,把身子压得更低,完全藏进草丛里。 刷空他积蓄的这只“桥梁”似乎出了故障,整个头部都在不太灵活地转动,身躯飘飘摇摇地画着8字。 ——该死的走私贩子! 就像听见他心底的咒骂,蜻蜓自顾自转了好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继续飞行,摇摇晃晃地摆动着,扑到前方的空气上。 只听“刺啦”一声响,淡蓝色的液体喷洒出来,细密地悬浮在空中,形成一片半球形、极其纤薄的膜,映出四面八方的致命光幕,也撑起一小片安全的空间。 见状,文复赶紧爬过去,从薄膜下钻出绿区。 瞬间,景色变幻。 无边无际的草丛化为广阔的水泥坪,更猛烈的阳光泼洒下来,刺鼻的机油味儿取代了朦朦胧胧的烟尘气,一只有力的大手递到面前。 和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人的手不同,这只手没有任何义体植入后的痕迹,又远不如高级改造人一样完美,遍布细小的疤痕。 文复抬头看向来人,顿时精神一振,借着力道,站起身。 穿越绿区之前,他只知道原队安排好了一切,从指定位置跨越边境之后,自会有人接应。 他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像相信原队留下的走私贩子联络方式一样,相信这个说法,却没想到,来接应他的,是意料之外,但又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体型高大,穿一身灰扑扑的修理工衣服,各个口袋都放着大大小小的零件,头发和络腮胡一样缺乏打理,乱糟糟地,遮住大半张脸,乍一看,简直让人心底发怵。 男人顶着这副硬汉模样,却朝文复缓声关心道:“小复,你们出什么事了?我在这里等了七天,还一直联络不上原队。” 说着,他也上下打量起文复。 原本公司精英的装束早在逃亡路上被丢下,文复此刻穿着的,是街头最常见的背心和亮面外套,这么多天风声鹤唳的生活,让他形容憔悴,潦倒得也像个混街头的小子。 文复苦笑一声:“说来话长,爸,原队还联系到你了?” 身后又是“刺啦”一声细响,薄膜收束,完成使命的电子蜻蜓失去驱动,扭曲成一团燃烧着的金属坠落,被文皓一脚踢到远处。 “对,他没和你一起出来,是被那边抓了?”文皓边沉声问,边领着儿子离开这条边界线。 “……创源生科派出来一个银发人,原队不是她的对手,而且……”说到这里,文复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跟父亲交代,自己还害得哥哥和侄子也深陷危局的事。 “嗯,先说到这里就好。”好在文皓也没往后追问,拉着他闷头走出段距离,坐上一辆造型极其复古的摩托车。 一踩油门,排气管里“突突突”地冒出一股黑烟,光噪声大振,半点没动弹。 文皓冷笑:“哼,二十一世纪的古董,不太灵了,但它不联网,实用,你扶好了!” 说完,他再次用力拧动车把,终于,引擎轰鸣,朝前方疾驰! 没有头盔,狂乱的风直接拍到脸上,文复连眼睛都睁不开,不得不紧紧贴在父亲后背上,揽住他的腰。 他早就长大了,很久没再和父亲有过这么近的接触,应该是尴尬的。但隔着衣服,隐隐约约感受到父亲的体温,当了七天惊弓之鸟的心,此刻竟悄悄落回到肚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摩托咆哮着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不远处就是一家大型电子垃圾填满场,那边有无数科技的结晶正在凋亡,这边却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平房。 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棺材,找不到半点先进的地方。 文皓从身上那堆丁零当啷的口袋里翻出钥匙,陈旧的门扉被推开,“吱吱呀呀”地呻吟着,更浓郁的机油味随之从里头飘出来。 他先一步进去,拽了一把垂在门口的灯绳。 侧边有什么东西闪烁起来,慢慢投下一片昏黄的光。 文皓回过身,朝文复摆头示意:“安全屋,进来说吧。” 房门再次“吱吱呀呀”地合拢。 由上至下的三道门闩一一被插好扣死,文皓还觉得不够,额外拖来条铁链,拴在门把手和旁边堆满杂物的铁架子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给两人各拉了条椅子:“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联网的零件——现在要除了你——但墙体里我也亲手做过信号屏蔽处理,说吧,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他忙碌的时候,文复一直在四处打量。 这个“安全屋”,他从没来过。 面积不算大,没有窗户,外面是大晴天,里面却黑黢黢的,照明全靠那盏灯泡,目测年纪可能比外头那辆摩托还老,时不时还不太稳定地闪烁两下。 剩下看不真切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和武器,都维护得不错,没有明显积灰,呼吸间却始终盘旋着一股陈旧的气味。 是已经被淘汰的、来自时间的气味。 文复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有点怪。 明明做着黑市的义体生意,却拒绝接受任何改造。 即便人类基因经过多代人为筛选,寿命与青壮年时期被大大延长,最普通的人,都能靠rou身超越旧时代许多项世界纪录。 但像文皓这样,以纯粹自然的身体出生、长大,没植入过任何芯片和义体,在现代依然十分稀有。 只是……看现在的局面,父亲那份抗拒科技,沉迷古董的怪癖,竟然显得很有先见之明。 文复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从小巷里的追逐开始,把这七天发生的事,全都慢慢讲了出来。 文皓听得很认真,半途,拉过来件一人高的枪管,无意识地仔细擦拭。 不,与其说枪管,更像是一座炮塔,底下还连着坚实的底座,深深楔进地面,和这房间里周围的一切一样,没有半点高科技的影子,沉淀着古朴的金属质感。 在文复叙述时,文皓始终没有插话,只有手里的干布摩擦金属,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等儿子讲完了,他点点头:“你哥哥的事,不用太担心。创源生科也怕把事情闹大,把柄一旦被捅出去,他们更倒霉。 “既然目标暂时只有你,就没必要杀小亦和凯斯两个不知情的人,再怎么说,你哥还是领星的员工,而且……” 文皓顿了顿,乱发下眉毛皱紧:“之后让他去谈谈就行,不会有事。” 似乎是提到了什么不愿提及的人,文皓含糊过那句话,又咳嗽一声,继续道:“你也是,不用担心自己。 “你做的选择都很对,不用通讯软体、放弃飞行器,都是对的,那些东西太容易被追踪了。 “现在,那边追踪不到你,你人也已经到了蓝区,除非创源生科能完全不顾领星的面子,派人过来大肆搜捕——” 文皓嗤笑一声,不屑地摇头:“还是那个道理,他们投鼠忌器,做不出这种事,所以这一路上才会只派一个人追你。 “接下来几天,小心跟着我,等把数据提交出去,你就彻底安全了。” 文复听着父亲分析,声音很沉稳,讲的话也很有道理,他很想去相信。 但那个银发女人灿烂而残忍的笑,仍牢牢盘踞在眼前,蔓生出丝丝寒意,像一场无法驱散的噩梦。 他不安地换了个坐姿,听到父亲轻轻叹出一口气,一直反复擦拭着的动作也停下来:“唉……就是可惜原队,他肯定提前考虑过和你分散的可能,才做了这么多后手布置,但他自己……” 在这次行动前,文复和原鬣不熟,只是偶尔在新闻里见过这个属于街头的名字。 但这七天下来,他始终按照原鬣留在飞行器里的大致地图逃亡,处处都是他的恩惠。 避开巡警的秘密落脚点、不需要暴露身份的食物和武器、愿意适时行方便的三教九流,直到最后售卖“桥梁”的走私贩子,和在蓝区这边等待他的,最能对抗信号追踪,为一切收尾的父亲。 但提供这一切的原鬣,父子俩都清楚,以他雇佣兵的身份,领星不会为他撑腰,落到创源生科手里,多半…… “是啊,原队……”文复忍不住跟着感慨,话刚说出口,后半句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动弹不得。 门口,在那片闪烁着的昏黄灯光映照中,被锁死的门把手,开始慢慢转动。 铁链跟着绷紧,架子发出扭曲的“吱扭”声。 几条门闩都一齐被推动,逐渐变形。 “啪嗒!” 伴随一声脆响,半根断裂的门闩飞溅出来,擦着文复苍白的脸,摔进后面的黑暗。 文皓霍然起身,抬腿用力一踢,刚被反复擦拭过的炮塔转了半圈,把手稳稳落入他手里。 “砰砰砰!!!” 房门“吱吱呀呀”的动静刚响起,就迅速湮灭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 室内空间实在太窄了,文皓根本用不着如何瞄准,倾泻而下的子弹就完全吞没了那个小小的入口,脚边迅速堆起一大摞弹壳。 猛烈的射击持续了足足二十秒,门口烟尘缭绕。 文复知道,父亲用的是被淘汰的火药子弹,杀伤力较电能武器欠缺,但同样意味着,不能被能量罩快速消解。 那么,这种突袭之下,是不是至少能…… 他试图睁大眼睛去看。 那颗灯泡早就被打得粉碎,烟尘慢慢落下,室外的阳光斜斜投射进来,映出一个人影。 银发飘摇,游执乐气定神闲地收回手,凝聚在半空的子弹顿时“噼啪”掉了一地。 她跨 坑坑洼洼的门槛,连衣角都完好无损,没被打穿半个口子:“蓝区的待客之道,真是热情啊。” 文皓瞳孔收缩,但很快镇定下来,松开手里握紧的枪管,光棍地耸耸肩:“游主管,客气了。” 说着,他将刚才自己坐着的椅子踢过去:“请坐吧。” 他要态度平常,游执乐也乐得真像来做客,迤迤然坐下,含笑拉家常:“你也是要保护文复的人吗?你是他的……让我想想,应该是父亲吧,怎么完全不像?” 同样是从创源生科定制来的“儿子”,凯斯属于明显的混合人种,五官找得到文亦的影子。 但眼前这个男人,藏在乱发和胡须里的那点轮廓起伏,深邃锐利,绝对不是文家两兄弟的基因能有。 游执乐眸底银光闪烁,脸上的兴味立刻淡了。 扫描器读取不出这个男人的任何信息,意味着他没接受过任何植入改造,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然人。 身为高级改造人,她不屑和这种落后的垃圾多废话,懒得听他回答,目光凉凉地滑向一旁的文复,在他眼下青黑和胡茬上打了个转,又在混混般的装束上停留两秒:“啧,你这一路真不容易,不如现在跟我走,省得继续吃苦。而且,我还可以看在你面子上,放过这个人,两全其美呢,你不亏的。” 文复急促地喘着气,心底刚刚升起的希望被彻底湮灭,手指都在发冷。 他硬逼自己站起身,在游执乐玩味的注视下,往前走了两步:“你……” “游主管。”文皓的声音突兀插入,打断他的话,“要带走我的儿子,是不是得先问问当爹的意思?” 随着这句话落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到房间中央,紧接着,文复只觉得腰上一紧。 眼前白光将将绽开,下一瞬,一股巨力将他狠狠往前一抛,整个人飞出门外,重重摔在地上,滚出几圈。 炽盛的白光紧追着从那扇小小的门里射出,灿烈到极致,甚至压过午后的骄阳。 即便文皓预先闭上双眼,闪光弹的威力依然突破眼睑,晃出一片生理性泪水。 他仍不敢松懈,一把儿子扔出去,立刻抽出藏在腰后的枪,朝着先前记下的方位,连连扣动扳机。 然而,第一下,食指就只按到一只修长温热的手。 屋外,传来摩托引擎发动的轰隆巨响。 屋内,白光渐歇,游执乐将枪扔开,单手钳住文皓的脑袋。 她身高不如文皓,体格更要小上好几圈,却神态轻松,将他慢慢举了起来。 文皓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手背青筋暴突,完全对抗不了半分,双脚渐渐悬起,只能在空中挣扎。 他努力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眼,从她指缝看出去。 游执乐也在仰头看他,眸中银芒灼灼,比周围的白光还要慑人 她唇角弯起,竟然在愉悦地笑:“为了儿子牺牲自己啊,真是伟大的好爸爸。” 文皓毫不示弱,回以一声狞笑:“没错,既然儿子已经逃了,老子难道还会怕你吗?!” “诶,别,别把话说得这么满。”游执乐轻佻地抬起另一只手,摇摇食指,“你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正等着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