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190
“人活着拼命钻营,最后却可能因为上个厕所被竹笋送上天空,哈哈。” 塞缪尔靠在椅背上,发出两声干巴巴的笑,像雨水摔打在泥墙上。 侧殿的空气湿腻得像浸在雨水里。窗外的油绿的叶子上爬满了水珠,时不时落下,啪嗒、啪嗒,像是有节奏的回声。 亚伯又捏起一只油炸竹虫,阳光落在他指尖上,虫子的细节清晰可见,透明的肢节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人其实很容易死,有时候就跟虫子差不多。” “喀拉喀拉”酥脆的壳在他嘴里被咀嚼,像薄冰炸开的声音。 他略微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用他的牙齿研磨那只虫子,像在品尝某种脆弱。 该隐皱起眉看了亚伯一眼随后眼神转向塞缪尔:“我们的塞缪尔大人在别人的领地上对死者发出笑声,觉得这是件体现王室品格的事?” “王室的品格?”塞缪尔抓了一把虫雨下进他嘴里,“我不是只有一半吗?” “一半?”,该隐挑了挑眉冷笑一声,“那亚当家还得感谢您的另一半帮我们保留了这一半的体面。” 窗外的雨刷刷下,屋内虫子的黄金外壳在两人嘴里沙沙响,像下了三场雨。 莉莉趴在窗台看着窗外。 风从竹林方向吹来,带着明显的湿味。一只蜻蜓停在她面前,翅膀微微颤动。 它像在努力晾干自己,在暴雨来临之前。 下一刻,一滴雨从屋檐落下,重重打在它的翅上。 它受惊振翅飞起,盘旋两圈后,又径直撞进一滴坠下的雨水里,随即沉没。 “……它死了。”莉莉小声说。 没人回应。 莉莉突然感觉屋内温度低了几度,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冷吗?” 下一秒莉莉的后背就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她熟悉地靠在上面,肩胛处的温度一寸寸漫上来,抵御着吹拂她面庞的湿冷的风。 “窗要关上吗?” 亚伯走到他们旁边,他的声音温和,一如既往。 该隐瞥了他一眼,没做回应,而是把怀里的莉莉又往自己胸口揽了揽。 亚伯站在他们旁边没走,他抬着手,指节停在窗框上。 “窗要关上吗?” 他又问了一遍。 该隐不耐烦地转过头看着他。 “该隐”,亚伯用另一只手轻轻顶着眼镜,“侧殿的风很大,晚上经常会把一些声音都吹到我房间。” “是么?”该隐并不在意地看着窗外,“那你应该换个远一点的房间。” 亚伯苦笑一下把窗关上。 “该隐,我知道你不怕冷,但——”他的目光移到莉莉脸上,“也该为莉莉……着想一下。” 该隐刚想说什么,身后的塞缪尔一下站起来。 “哎呀!你们俩不冷我还冷呢!”他夸张地搓了搓手臂,“这天气说变脸就变脸!” —— 雨刚停,天色暗得像被人揉皱的墨。雨水漫上走廊,浅浅的,像一层不请自来的地毯。 米娅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过那些水渍,确保不会沾湿她镶着金边的裙摆。 她作为夜叉家主夫人看起来实在太谨慎了。宫殿是她的地盘,她却总觉得每道门后都有眼睛——下人的眼睛,赛厄洛斯的眼睛,安洁莉娜卡那种带着笑的眼睛。 她甩了甩头—— 赛厄洛斯今天不在宫殿,他此时应该在猎场,为即将到来的狩猎活动做准备。 暴食之地昨天死了一个人,今天这位领主就忙着去森林里拆掉那些陷阱、拔出那些不长眼的木桩,只为了能和那位大家长在森林里快活。 “什么都阻止不了男人的狩猎,”米亚心想着,“不过他最好把那些残暴的刑具处理干净,不要到时候让亚当受伤!” ——这是这位循规蹈矩的夫人对她的丈夫的唯一诉求。 “还有安洁莉娜卡……” 她想起那位身上像是流淌着花蜜的女人,那个长得像尼娅的女人。 “该死的……” 她停下脚步,手指停在发髻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地上的水光在乌沉的天气里亮得晃眼。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看着水里的自己——眼睛下面有点红,昨晚没睡好,皮肤白得太薄,血管都看得清。她的手抖了抖,手指抚到头上的花簪,又放下,随后又抬起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 发髻她特意做了高一点,好露出自己完美的脖颈,头上插了几朵姜花,白色的花瓣里吐出黄色的花蕊,像她心里的那点小心思——端庄、谨慎地去奔赴yin靡之约。 她低头看了眼裙子,裙摆长到脚踝,上身不像上次那样只包裹住自己的胸脯,而是穿了件得体的长袖。胸口领口她特意开了低一点,露出一小片锁骨,皮肤上还喷了米娅从王城带来的香水,味道淡,带着点树木的清香。 她是偶然得知亚当喜欢这个味道的,有一次她用了这瓶香水,他亲吻她脖子,他叫她亲爱的小白杨。 她脸热了热,手按在胸口,感觉心跳快得像要跳出来。 每当这时,尼娅的那张脸就会浮上来,跟抛尸多年的泡尸一样——她从来没告诉过亚当她有这样的毛病。 她总是不能尽情愉悦,而这次代替尼娅出来提醒她的是那张掺杂了让亚当难以抵抗的面容的脸。 自卑的感觉又上来了——尼娅在宫廷里,眼睛大,胸口更丰满,男人总围着她转。米娅知道自己没她那么大胆,没她那么会笑,她几乎是逃一样地来到了这里,这点她没告诉任何人,甚至她那拥有锐利眼神的母亲都不知道。 那张脸却披着蜜意以另一种形式追了过来。 “你总是爱跟所有女人暗自较劲,是不是?” 安洁莉娜卡嘲笑着她,她双手绕在在亚当的肩上,大腿骑在亚当的身上耸动着。 “不知廉耻的东西。” 她甩了甩头,甩去那些脑中影像。 她有米娅的虔诚,有米娅的忠贞。她咬了咬唇,告诉自己。 她走出檐下,雨点从散尾葵叶端的水滴坠落,打在她裸露的手背上,凉得让人微微一抖。 她侧头避开路过的侍女,脚步放得极轻,裙边掠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提了提身上的披肩,披风是灰色的,像盖住廊柱的一道灰影。 她怕被人看见,又怕亚当看不见——看不见她别出心裁的领口,就像看不见她戴了几天的银色耳环一样。 风吹过,耳环上的细穗碰撞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幸好不大。 她一路走,眼睛扫着转角,雨声又大起来,盖住了她的脚步,但她还是觉得心跳太响,像要被听见。昨晚她梦见安洁莉娜卡笑着靠在亚当肩上,亚当摸着她蜜色的身体,眼睛带着春意,就像平时看她一样。她醒来时胸口闷,赛厄洛斯还给她倒了杯热水,他安慰她只是有客人来家里做客,他还以为她在过于沉浸在领主夫人的角色中。 转角处,她停了停,探头看了一眼——没人,只有雨水顺墙根流,汇成小溪,冲刷着地上的凤凰木花瓣,花瓣红得像血,浮在水面像一船船的秘密。 她松了口气,继续走,期待像热流,从小腹往上爬。她想象亚当隔了好几天再次看她时的眼睛,眼镜会弯起来,手会拉她坐下,说“米娅,你来了”。她脸热了,赶紧低头,又理了理花簪——不能乱了。 “请进。” 她的手悬在空中,停在刚要敲响房门的那一刻。 没有预想中的热情,只有冷静的礼貌。 她推开门,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同时手悄悄往下拉了拉披肩。 “坐。” 他正附身在书桌上写着什么,白色衬衫的袖口随意地卷起,露出干净的皮肤和一截腕骨。手指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走,像一柄刀轻轻在空气里划着。 屋内檀香袅袅爬上墙壁,他看起来并不准备抬头。 “您找我?” 米娅声音轻了几乎听不见,她把门顺手关上,动作小心,仿佛那门后真藏着什么人。 “嗯。” 亚当终于抬头,那双眼睛依旧温柔,却不带一丝私情。 “昨晚的事你听说了?” 米娅愣了下——她以为他会说“我等你很久了”或“你今天闻起来很香”,却没想到第一句话是“昨晚的事”。 “听说了。” 她那股期待的热流还没爬上脸就化成雨水从指尖渗开,溜了出去。 亚当点点头,“夜叉家的领地。雨林、港口,谁能控制,就能控制二分之一的南方。”亚当自顾自地说着,指尖轻轻点在桌上的一张羊皮地图上。 米娅还在等着他拉她近点,等着那双手从肩滑到腰,等着他说“米娅,你来了”。但亚当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地图,声音像在拉一根隐形的线:“你觉得呢,夫人?“ “什……什么?” 米娅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你觉得另一半是什么呢,夜叉家主夫人?” 米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看着亚当桌上的地图用红笔圈出了所有的港口,又在密林里画了几个叉,手指停在一处问号上。 “您是想问——” “只是问问。”亚当微笑着:“请别担心。我已与赛厄洛斯大人沟通过,会尊重贵家族的治理。毕竟,我一向信任聪明的家主。” 米娅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点气声:“您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您是觉得亚当跟一位家主夫人还会有另外的事吗?” 亚当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空气凝滞。 窗外传来一声低闷的雷,接着是一串细雨,敲在檐上。 米娅脸上的红晕不知是羞耻还是恼怒,像凤凰木花开在了脸上。 “既然亚当大人找我没有特别的事,那我就先告退了。”她忽然觉得领口一阵冰凉,提着披肩挡了挡。 “那几朵姜花是为我戴的么?”亚当双手交叉叠在桌前,他盯着米娅脸侧沾了潮气的白色花朵,“以及——您总戴着的我送给您的新婚礼物。” 米娅转头就走。 “姜花、白兰、柚木……还有一点儿,海盐。”亚当的呼吸掠过米娅的颈侧,他把下巴搁在米娅的颈窝,“这是我们的调情密码吗?” “嗯?” 他的手从身后环抱住米娅,说话间挑逗般地往上蹭了蹭她的乳缘。 她一动不动。空气潮得发烫。 “还有您的领口。不能太低,像尼娅那样大胆,但又不能太严实,像个没故事的夫人。您是这样为我打算的吧?”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米娅的心像除尽衣物那样赤裸,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什么也瞒不过他。 “伊甸园是个和谐的大家庭,这使得我们两人能躲在这里享受这一刻,所以为了我们关系的延续,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聪明的发现,米娅。” “比如,你丈夫最近那些信件——寄往东方的,都写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眼神一时茫然。她原以为他这样抱住她是要问她昨夜是否梦见他,是否还记得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甜言蜜语。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坠。 “亚当……通信……我没注意。赛厄洛斯总说,是为家族平衡。” 亚当把米娅的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米娅却躲闪着把头撇到一边。 “这种香薰我在东方每天都能闻到。您不觉得,你们南方有太多东方的影子了吗?” “那只是些信件。” 亚当摸起她的手背:“可是阴谋,往往就藏在信件背后。” 米娅笑了笑,转过头来,眼睛弯弯,却弯得僵:“亚当,你今天叫我,是为我的丈夫?不是……不是为我们?” 亚当抬眼,表情无辜:“不只是这些。你知道的,我总喜欢和你聊聊。” “聊政治吗?”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那笑容温柔得近乎残忍:“政治不也是情人间最隐秘的情话吗?” 檀香缓缓吐出烟气,在两人之间打出一个结。 亚当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种带笑的注视让人不安。 他似乎在等待,或者只是享受她迟疑的模样。 米娅终于低声开口:“……那是赛厄洛斯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轻轻划开了他们之间氤氲的空气。 她说完,眼底闪过一丝恐惧与解脱交织的光。 亚当的笑容没变,只是更浅了些。 “那真遗憾。” 他重新转回书案前,拿起笔,又开始写。 米娅站起身,看着那只手——那只曾抚摸她身体的手,如今只在纸上刻画政治的线条。 檀香的冷烟缠上她的脸,她一瞬想哭,又笑。 她转过身,泪水在香气里化开,带着一点咸。 那是她的后调。 “或许,您可以自己爬上来?”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